晨光微亮,萧景珩的靴底碾过碎石与焦木,每一步都沉得像压着整座废城的重量。他右臂的铠甲边缘已被血浸透,布条缠得潦草,可他的手臂依旧稳稳托着谢昭宁的腰背,没有半分松动。她头靠在他肩上,呼吸轻浅,指尖仍勾着他衣襟的一角,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感知真实的东西。
街口第一盏灯笼亮起时,有人认出了他们。
“是镇北王!还有琴仙姑娘!”一声惊呼自巷口炸开,随即如涟漪般扩散。百姓从门缝、窗后、屋檐下涌出,手捧香烛,跪地叩首。孩童被母亲抱起,指着两人高喊“活神仙”,老人颤巍巍点燃纸钱,口中念着“国难已平,苍天有眼”。
烟火腾空而起,不是节庆的彩焰,而是家家户户自发点燃的平安符。红纸灰烬随风卷舞,落在萧景珩焦黑的肩甲上,又轻轻滑落。
玄影无声现身于前方街心,黑袍贴身,双刀未出,仅以手势划动三下——暗卫已在两侧屋脊列阵,目光如钉,锁住每一扇可能藏匿杀机的窗棂。
谢昭宁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又强行凝聚。她在萧景珩耳畔极轻道:“别停……让他们看见我们还站着。”
他颔首,脚步未缓,反而抬高了些许,像是踏在朝堂玉阶之上,庄重而不可撼动。百姓的欢呼声浪般扑来,他只是微微侧脸,对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收,却已足够让她心头一暖。
街道渐宽,人群愈密。有人捧出清茶,有人递上药包,更多人只是合掌低语,眼中含泪。谢昭宁抬手抚额,看似疲倦,实则十指微动,一缕极细的琴音自袖中古琴边缘悄然逸出,如丝线般扫过人群。
多数人心绪澄明,满是感激与敬仰。可就在东侧酒楼二楼,一道目光冷如寒铁,死死盯着萧景珩的背影。那是个年轻男子,手中攥着一方麻巾,指节发白,心跳却慢得异常,与周遭欢腾格格不入。
她轻捏萧景珩手腕三下。
他神色不动,右手却悄然滑入袖中,一枚铜哨无声传递出去。玄影远远望来,微不可察地点头,随即隐入人群。
行至街中,一名老妇突然扑跪上前,额头触地,声音嘶哑:“恩人!老奴愿以残年报答救命之恩!”她双手捧出一只骨牌,刻着扭曲符文,隐隐泛青。
谢昭宁垂眸,不动声色接过,指尖拂过牌面瞬间,琴音轻震,那符文竟微微裂开一道细纹。她将骨牌轻轻搁回老妇掌心,柔声道:“您保重身体,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
老妇低头退下,身影迅速没入人群。
与此同时,一个少年捧茶趋前,脸上堆笑,眼神却空洞无光。谢昭宁接过茶盏,唇未沾杯,只将一缕琴音注入杯底。刹那间,茶水微颤,几粒细粉沉底凝结,化作灰黑色颗粒。
她放下茶盏,微笑道:“好意心领,不必再送。”
少年瞳孔骤缩,转身疾走。
萧景珩目送其背影消失在巷角,低声道:“记下了。”
谢昭宁闭了闭眼,内息翻涌,十指琴茧破裂处隐隐作痛,但她仍靠在他肩上,声音平静:“火可灭,灰尚温。”
“那就一把扫净。”他答。
话音未落,前方街口忽有骚动。一名妇人披麻戴孝,抱着幼童冲出家门,直奔谢昭宁而来。玄影横身欲拦,却被萧景珩抬手止住。
那妇人跪地,泣不成声:“小姐……我夫君原是血河寨探子,临死前说,周婉柔背后有人供密令,指令藏在城南义庄第七口棺材底下……求您,救救我儿!”
谢昭宁神色微动,与萧景珩对视一眼。他微微颔首,玄影已悄然退下,传令而去。
“您起来。”谢昭宁伸手扶她,“孩子会平安的。”
妇人哽咽叩首,被人搀走。街面恢复秩序,可气氛已悄然变化。方才的欢庆中多了一丝谨慎,一些人家开始关门闭户,帘幕低垂。
行至丞相府前石阶,二人驻足。
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落满城金辉。远处钟楼传来晨鼓,一声,两声,沉稳如心跳。
谢昭宁抬头望着晴空,轻声道:“这天下,总算喘了口气。”
萧景珩低头看她苍白的脸,目光深邃。他未回答,只将她往怀中稍带了半寸,让她的重量更稳妥地落在自己臂弯。
风掠过街角,一片烧焦的符纸打着旋儿飘起,贴上一辆空马车的轮轴,又被下一阵风吹落,卷入沟渠。
玄影再度现身,立于三步之外,手中握着一份名单,纸页边缘已被雨水打湿,字迹却清晰可见:七人,皆在今日清晨离开皇城旧巷,户籍登记为宫中杂役,实则从未出现在名册交接记录中。
萧景珩接过名单,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李氏,原皇后贴身绣娘,三日前迁居西市豆腐坊”。
他将名单折起,放入怀中。
谢昭宁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抚过他右臂渗血的布条,声音极轻:“该换药了。”
他摇头:“不急。”
她不再言语,只是将脸轻轻贴回他肩头,闭目片刻,似在积蓄力气。
玄影低声禀报:“西城粮仓昨夜失火,守卫称见黑影持符出入,火势蹊跷,未延及邻舍。”
萧景珩眸光一冷。
谢昭宁睁眼,望向西边天际尚未散尽的烟尘,缓缓道:“他们还不肯认输。”
“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输。”萧景珩迈步向前,步伐依旧稳健,仿佛肩上担着的不只是一个女子,而是整个京城的命脉。
百姓仍在道路两侧肃立,无人喧哗,无人靠近。敬意已无需言语。
玄影紧随其后,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扫过每一处暗角。
谢昭宁在萧景珩怀中微微调整姿势,左手悄然滑入袖中,指尖触到古琴冰凉的弦面。她轻轻拨了一下,一声极短的音符震动而出,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无声无息,却已在水底激起暗流。
街尽头,一座废弃茶棚的帘布被风吹起,露出半截褪色的黄符,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倒置的“归”字。
一只乌鸦落在棚顶,歪头看了片刻,振翅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