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暖,檐角铜铃轻晃。谢昭宁站在药铺外的青石阶上,指尖压着太阳穴,呼吸略显滞涩。方才那一阵晕眩尚未完全退去,像细针在颅内游走,可她不能停下。
青霜提着竹篮紧跟身后,眼见主子脸色发白,低声道:“小姐,要不咱们先回府?这南市人杂,又热,您身子还没缓过来。”
“就在这儿。”谢昭宁声音很轻,却未迟疑,“我听见了。”
青霜一怔:“听见什么?”
“人心浮动。”她垂下手,袖中手指微微一屈,仿佛在无声拨弦。昨夜梦中那三个音符仍在耳畔盘旋——短、长、顿挫,如叩门声,敲得她神识深处隐隐作响。醒来时,她便知民间已有异动。谣言不会凭空而起,必有人推波助澜。
她们刚转入集市主道,一阵童谣便随风飘来。
“尚书女,攀高枝,夜夜偷会镇北痴——”
七八个孩童围在糖摊前拍手唱和,音调整齐得不像嬉戏。街边妇人掩嘴低笑,茶棚里几位老者摇头叹息,话语如出一辙:“孤女无依,竟敢勾连权贵,成何体统?”
谢昭宁脚步未停,目光扫过人群。那些议论者眼神呆滞,语调平板,情绪如枯井无波。唯独几处角落——卖豆腐的老汉突然提高嗓门附和,布摊妇人刻意将话重复两遍,还有巷口那个拄拐少年,每听一句便点头一次,心跳却比常人快了三拍。
她闭目一瞬,指腹轻触腕脉,默引《心音谱》中的“辨妄之律”。琴音无形流转,如丝线探入周遭心绪。果然,多数百姓只是被带动言语,真正心潮翻涌的,是那几处散播点。他们的情绪里透着完成任务般的亢奋,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像是被人盯梢,不敢违命。
“记下他们。”她低声对青霜说,“穿靛蓝粗布的卖菜妇,右耳缺了一小块;布摊男子腰间挂着铜铃却不响,应是哑铃;巷口少年左靴底有裂痕,走路微跛。”
青霜迅速扫视一圈,默默点头,顺手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压惊。
正说着,一名红衣妇人猛地从人群中挤出,指着谢昭宁喝道:“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凭什么进丞相府?是不是用身子换来的清誉?”
市集霎时安静。
四面目光聚来,灼热如火。青霜气得脸涨红,上前一步欲辩,却被谢昭宁轻轻按住手腕。
她低头,似被刺痛,肩头微颤。一滴泪滑落颊边,在阳光下闪出晶莹。她抬袖掩面,退至药铺屋檐下,背靠木柱,身子微微发抖,像极了一个被羞辱至极的弱女子。
人群骚动渐起,有人低声叹:“瞧她这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真被逼的。”
“镇北王权势滔天,谁能护得住一个孤女?”
同情悄然滋生。谢昭宁仍垂首,唇角却极轻地动了一下。
时机到了。
她缓缓抬身,从袖中取出那张随身小琴。桐木斑驳,七弦微旧,却是养父留下的唯一遗物。她将琴置于膝上,指尖轻抚弦心,温润如初。
“诸位既疑我品行,不如听我一曲。”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开,“若音中有伪,天地不容。”
第一个音落下,是《安民心》的起调。舒缓如溪流绕石,温柔似春风拂柳。音波荡开,众人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几个原本鼓噪的妇人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孩童也停止打闹,静静望着她。
谢昭宁闭目,再度运起《心音谱》,以琴音为引,感知全场心绪起伏。她要在旋律中藏锋——那三个神秘音符,正是昨夜梦中所闻,也是她此刻唯一的线索。
琴音流转,忽然在一段平稳乐句中插入极细微的顿挫:短促一音,拉长二音,第三音戛然而止,如断弦坠地。
几乎同时,那三人神色剧变。
卖菜妇猛地捂住耳朵,面色发白;布摊男子踉跄后退半步,铜铃依旧无声,可他额角已渗出冷汗;巷口少年更是浑身一震,拐杖差点脱手。
他们听懂了。
这不是寻常曲调,而是某种信号——一种被训练过的条件反射。
百姓不明所以,只觉此曲涤荡心神,一位老翁抚须感叹:“此音若伪,天地不容。”
舆论悄然倒戈。
谢昭宁收手,琴音余韵绕梁不散。她抬眸,泪痕犹在,眼神却清亮如洗。
“我谢昭宁自江南归来,未曾求荣,亦未攀附。”她声音平静,“若有质疑,尽可当面质询。但若有人借民口造谣,动摇人心,那便不是是非之争,而是居心叵测了。”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只对青霜道:“走吧。”
青霜连忙跟上,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却发现那三人正悄悄撤离,彼此并未交谈,却行动一致,像是接到了同一道指令。
“小姐,要不要我追上去?”她压低声音。
谢昭宁摇头:“不必。”
她停下脚步,望向远处一家布行,招牌上写着“朱记布行”四个大字。那布摊男子袖口,正绣着同样的字号。
“他穿的是特制厚底靴,鞋帮加了棉衬,走起路来重心偏后。”谢昭宁淡淡道,“这种鞋不适合劳作,只适合长时间站立传话。而且,三人情绪波动一致,兴奋中藏惧,说明背后有人掌控。这不是市井流言,是有人豢养的‘舌奴’。”
青霜睁大眼:“谁会干这种事?”
“怕我听见真相的人。”谢昭宁指尖轻捻琴弦,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他们怕的不是我的身份,是我的耳朵。我能听出谎言,也能听出记忆。”
她转身走向一条僻静胡同,脚步沉稳。巷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摆着一只空陶碗,碗底逆刻着一个“生”字。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那字痕。
琴匣在袖中微微震动,如同回应。
“这碗不是随意丢弃的。”她低语,“它是标记,也是警告。”
青霜紧张地环顾四周:“咱们现在怎么办?”
谢昭宁站起身,从发间取下一支青玉簪,递给青霜:“你速回府中,取备用琴匣来此。若遇玄影,交由他转达即可。”
青霜接过玉簪,点头要走。
“等等。”谢昭宁又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一小包“凝神散”,塞进她手里,“若路上觉得心慌,就含一粒。别让人盯住了。”
青霜郑重收好,转身疾步离去。
谢昭宁独自立于檐下,风吹起她素白衣袖,银铃耳坠轻晃。她望着朱记布行的方向,眸光沉静。
片刻后,她从袖中取出小琴,指尖轻拨,再次奏出那三个音符。
短、长、顿挫。
琴弦微颤,仿佛在等待回应。
远处街角,一道身影悄然驻足,袖口露出半截靛蓝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