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办公室的空调在凌晨两点发出轻微的嗡鸣,孟雁子的指尖在键盘上悬了三秒,最终还是点了关闭键。
屏幕上“终南驿道复原图”的蓝色线条骤然消失,她望着空白的文档页,后颈的冷汗顺着衣领滑进肩胛骨。
许先生投钥匙入井的画面又浮上来——老教授站在青苔斑驳的古井边,铜钥匙撞在井壁上发出闷响,他说:“她留了半首诗,我找了三十年。现在才懂,找的不是诗,是找她活着的痕迹。”
鼠标在“发送”键上压出红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破解的不只是诗谜,更是许先生用三十年织的茧。
就像她总把李咖啡的缺点记在小本本上,那些精确到毫升的酒精度数、迟到的分钟数、争吵时的每句重音,何尝不是另一种“茧”?
“叮”的一声,她新建了一个文档。
光标在黑底白字间跳动,她敲下:“如果爱是一道题,解对了,算不算赢?”
键盘声惊飞了窗外的夜鸟,扑棱棱的翅影掠过窗棂,投在她眼下的青影里。
老酒馆的玻璃门被风掀起一角,李咖啡的白衬衫下摆跟着晃了晃。
他把最后一滴桂花酿滴进摇酒壶时,玻璃门“吱呀”响了——是马姨端着擦了三遍的玻璃杯进来,围裙上还沾着下午炸油糕的糖渣。
“又调新酒?”马姨把杯子往吧台上一放,老花镜滑到鼻尖,“你这摇酒壶转得比前儿快了两圈。”
李咖啡没说话。
他往壶里添了滴从雁子录音笔外壳刮下的金属碎屑——上次社区调解噪音纠纷,她举着录音笔站在广场舞大妈中间,阳光照在金属壳上,晃得他眼睛发疼。
又加了半勺她窗台上的桂花糕渣,那碟糕放了三天都没动,他偷偷尝过,甜得发腻。
最后,他对着壶口吹了口气——那是上周吵架时,雁子沉默三分钟里,空气凝结的形状。
摇酒壶转了七圈,比以往少了五圈。
马姨尝了一口,眉头皱成核桃:“苦得像喝中药,涩得舌头都打卷。”
李咖啡却笑了,指节抵着吧台,指腹还留着刚才刮金属碎屑时的红印:“她喝白水都要品出前调中调后调,我就给她一杯……不用品的。”他用拇指蹭掉杯口的酒渍,“她总说我调的酒像谜题,可这次,她只管喝就行。”
酒馆挂钟的铜摆晃到“11”时,许先生推门进来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半张泛黄的诗稿,是终南诗会上那首没头没尾的《山行》。
“来杯‘空山’。”他在吧台前坐下,诗稿在掌心压出褶皱。
李咖啡倒酒的手顿了顿。
“空山”是他最得意的特调,用松针蒸馏的伏特加做底,混着山涧水的清冽,以前总有人说喝出了“空谷回音”的味道。
可此刻他看着许先生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这酒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解透的谜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看那本日记吗?”许先生突然开口,指节叩了叩吧台上的诗稿,“不是不敢,是明白了——有些事,解开了,就没了。她留诗,是让我一直找她;你调酒,是想让她一直懂你。”他端起酒杯,酒液在杯底晃出细碎的光,“可人不是谜题,是……”他抿了口酒,喉结动了动,“活生生的意外。”
摇酒壶“当啷”掉在吧台上。
李咖啡弯腰去捡,发顶的碎发扫过台面,遮住了发红的眼尾。
社区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孟雁子正对着新闻档发呆。
小周举着手机冲进来,马尾辫上的草莓发圈一跳一跳:“雁姐!群里炸了!大家都在说你从童谣解出唐诗,神了!”
手机屏幕递到眼前,她扫过“大神孟姐”“考古级推理”的评论,喉咙突然发紧。
许先生爱人的照片还在她抽屉里——老照片上的姑娘穿着的确良衬衫,站在终南山脚下,身后是半块没刻完的诗碑。
“可许先生的爱人,不是被诗救回来的。”她把手机推回去,指甲掐进掌心,“是被‘不打开’放走的。”
小周愣住,草莓发圈歪到耳边。
孟雁子却想起李咖啡调“合”酒那天——他往酒里加了她整理的居民档案复印件,说“这是你的记忆之水”。
当时她嫌酒太浑浊,现在才懂,那杯酒之所以成型,不是因为分层完美,是因为混进了她的“不完美”。
“原来他要的不是解谜的人。”她望着窗外的月光,轻声说,“是……肯为他留一滴水的人。”
朱雀门洞的砖缝里塞着张纸条时,月到中天。
孟雁子踮脚把纸条按进墙缝,指尖触到粗糙的城砖,像触到李咖啡调“重逢”酒时,摇酒壶上的温度。
纸条上是她写了三遍的字:“明天值班室没灯,但门没锁。”
转身时,巷口的梧桐叶沙沙响。
李咖啡站在树影里,手里提着一只旧保温壶,壶身的漆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的锈迹——是他奶奶当年卖醪糟用的那只。
他没动,只是把保温壶放在石阶上,声音轻得像落在城砖上的月光:“我带了咖啡,不是酒。这次,我不等你记住,我等你……尝一口。”
孟雁子弯腰拾壶,指尖与他的指腹擦过一瞬。
有温度从壶身传到掌心,混着他指尖的茧,烫得她眼眶发酸。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叠,又随着李咖啡转身的动作,慢慢分开。
老陈坐在街角的长椅上,抽完最后半支烟。
他望着城墙的轮廓,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轻声说:“这谜,解到这儿,刚刚好。”
孟雁子抱着保温壶往值班室走时,夜风掀起她的衣角。
值班室的窗户黑洞洞的,可她知道门没锁——就像她知道壶里的咖啡可能凉了,可能太苦,可能没加她习惯的两勺糖。
但这一次,她不想先“品”,她想先“喝”。
手搭上门把的瞬间,壶盖在掌心微微发烫。
她拧开壶盖的动作顿了顿,热雾裹着熟悉的焦香涌出来,模糊了眼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