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的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开个墨点。
她盯着李咖啡 2023.7.15 晚八点那行记录,喉结动了动。
第七遍核对录音笔里的原始音频,耳机里传来的男声明明是我累了,可手写档案上赫然写着我走了。
雁子姐?小禾抱着一摞文件夹探进头,见她伏在桌上的背影像株被风压弯的芦苇,要下班了,需要帮忙整理吗?
钢笔地掉在纸上,溅起的墨星子落在你等等三个字上——那是她记的另一句对话,而录音里李咖啡说的分明是你别等。
小禾,把2023年7月到12月的访谈录音全调出来。孟雁子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得发颤,按时间顺序。
实习生没敢多问,抱着笔记本电脑凑过来。
当第七段错位的对话在办公室回响时,小禾的睫毛抖了抖:雁子姐,你...你记错了?
记错了。
这三个字像根细针,扎进孟雁子二十八年的人生里。
她记得母亲每剂药的服用时间,记得社区三百七十二户居民的用电习惯,记得李咖啡说过的每句承诺——可那些承诺里,藏着她自己的恐惧。
我走了是她最怕听见的告别,你等等是她最想抓住的挽留。
原来过目不忘的从不是事实,是她心里的窟窿。
去拿修正液。她声音哑得像砂纸,在档案末页写:本段资料因记录者主观偏差,建议标注存疑。
小禾的手在半空顿住:这可是您第一次删改记忆。
孟雁子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现在我懂了,有些错,不必纠正。
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兰音的高跟鞋碾过地面,带起一阵冷香。
她推开办公室门时,手里攥着半页泛黄的诗稿:李咖啡呢?
老宅。孟雁子把修正好的档案推到抽屉最深处,您要的诗稿原件,他烧了半页。
沈兰音的脸瞬间白了。
她踉跄两步扶住桌角,诗稿边缘被指甲抠出褶皱:他毁了我母亲的遗愿!
老宅的梧桐叶正扑簌簌落着。
李咖啡蹲在烧过的炭盆前,半页未燃尽的纸卡在砖缝里,飞鸟不必归巢六个字被熏得发黑。
她写下这句时,已经走了。他抬头看沈兰音,晨光里的瞳孔像杯澄清的酒,而我,还在学怎么留下。
沈兰音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炭盆里的灰烬,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封家书里的话:兰音,别替我活。喉咙里的质问哽住,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她从琴箱里取出半张乐谱残页,轻轻放进炭盆。
替我烧了吧。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李咖啡的手背,这是我替她活的最后一天。
老宅的木门合上时,阿弦的盲杖敲在青石板上。
老陈带着几个驴友扛着工具箱进来,看见李咖啡脚边的铁锤,愣了:你说要修琴?
李咖啡伸手抚过钢琴的琴盖,木头纹路里还嵌着奶奶当年擦琴的布屑,这架琴,不会再响了。
众人哗然。
阿弦的手指在琴弦上顿住,老陈的工具箱掉在地上。
李咖啡弯腰提起铁锤,肌肉在晨光里绷成一道线:有些声音,不该被复刻,该被活着带走。
第一锤下去,琴键碎成白蝶。
木屑纷飞中,他抄起桌上的回声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琴箱缝隙淌进去,混着城墙的风铃草香、社区油墨味、雁子念诉求的尾音。
阿弦忽然拨响琴弦,《送别》的旋律裹着木屑飘起来。
老陈抹了把脸跟着唱,驴友群里最年轻的姑娘红着眼眶接上调子。
李咖啡停住动作,看阳光穿过破碎的琴盖,在尘埃里画出一道金线——那是母亲录音带里说的最珍贵的旋律。
孟雁子把母亲的病历和李咖啡的语音备份塞进档案袋时,封口胶条粘得格外慢。私人记忆,不入项目的标签贴上去,她盯着自己的影子在玻璃上晃,像在看另一个人。
雁子姐以后还记吗?小禾抱着整理好的口述史站在门口,发顶翘着根呆毛。
她望向窗外的古城墙,风正掀起檐角的铜铃。记,但不再背。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存着十年的备忘录,就像听风,听见就好。
深夜,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起。
孟雁子指尖悬在键上三秒,按下。
云端记录同步清除的提示音响起时,最后一行日志自动生成:2024年1月3日,我选择,不记得。
拆迁废墟的风卷着尘土打旋时,小禾蹲在碎砖堆里。
她捡起块泛着光泽的东西——是块钢琴白键残片,边缘还留着被铁锤砸过的裂痕。
雁子姐!她举着残片冲进办公室,晨光正斜斜照在桌面,你看我捡的——
孟雁子接过残片的瞬间,喉咙里溢出段旋律。
她自己都没察觉,那调子像春风漫过城墙根,像橘子味金酒里浮着半片柠檬,像李咖啡在老酒馆写的新谱《未完成,不必完》。
同一时刻,巴黎的阳光漫过塞纳河岸。
李咖啡端着浇花壶抬头,收音机里突然传出段杂音。
他屏住呼吸——背景风声里,有极轻的哼唱,像极了西安城墙下,某个姑娘念居民诉求时的尾音。
叮铃——社区办公室的座机突然响起。
孟雁子擦了擦残片上的灰尘,伸手接起电话。
雁子啊,明天的应急救护培训课,你负责协助演练心肺复苏。
她望着窗外飘起的柳絮,忽然笑了。
春风卷着新叶的清香涌进来,吹得桌上的档案页哗哗作响。
最新一页的标题被吹到半空,又轻轻落下——《老巷里的琴声与酒气》。
社区活动室的百叶窗透进几缕晨光,孟雁子把急救包的拉链拉得咔嗒作响。
昨天培训负责人说要找个“有经验的志愿者”配合心肺复苏演练,她没多想,直到看见李咖啡穿着藏青色志愿者马甲走进来——他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内侧那道淡粉色的烫伤疤痕,就像一片蜷曲的银杏叶。
“雁子姐,就麻烦你和李哥搭档了。”小禾搬着模拟人模型走过来,头顶的呆毛被空调风吹得一颤,“他说以前在酒馆学过基础急救。”
孟雁子的指甲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