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咖啡的指腹蹭过信笺上的字迹,槐花标本的边缘有些脆,轻轻一捏就碎成星点。
许婉如的字是他教的——两年前她在老酒馆当学徒,总说自己写的字像被风吹歪的篱笆,他便用调酒杯垫当字帖,教她横竖要像龙舌兰的叶尖,捺脚要似朗姆酒的酒痕。
酸甜味。他对着纸条念出声,喉结动了动。
那是去年春天雁子蹲在双生槐下说的,她说槐花该是酸甜的,甜是蜜,酸是未熟的青果,像极了他们第一次吵架后,她躲在城墙角抹眼泪又不肯哭出声的模样。
当时他调了杯加了青柠的蜂蜜酒,她尝了一口就呛到,说酸得人想掉眼泪,他却在她泛红的眼尾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原来最烈的酒,从来不是酒精浓度,是藏在甜里的那丝涩。
后窗的风掀起门帘,带着新翻的泥土香钻进来。
李咖啡弯腰把槐花标本收进铁盒,手指碰到盒底的旧物:半枚褪色的银杏叶,是雁子社区活动时发的;一段麻绳,是暴雨夜他们捆帐篷用的;还有张皱巴巴的便签纸,写着今日需跟进:王奶奶的药,李叔的水管,孟雁子的咖啡温度(42度)——那是他偷偷记在自己调酒本上的,她总说咖啡凉得快,可他调的每杯都刻意留半度余温。
铁盒合上时,他听见院外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响。
是小芽抱着个蓝布包裹站在门口,发梢沾着细水珠,李哥,雁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蓝布解开,是晒干的槐花,比他刚收到的那包更蓬松,带着阳光晒透的暖,她说西槐巷的槐花该埋在西槐巷的土里。
李咖啡捏起一撮槐花,指缝间漏下碎金般的花瓣。
小芽蹲下来,用树枝在他脚边的泥里画了个圈,雁子姐今早把花瓣撒在花园了,我蹲那儿看了半小时——你猜怎么着?她眼睛亮得像沾了晨露的槐叶,这种花粉活性特别强,可能是老井水滋养的。
你看双生槐的新叶!她指向院角那两棵交缠的槐树,最嫩的叶片脉络透亮,在风里轻轻颤动,像不像会呼吸的记忆?
李咖啡仰头望过去,阳光穿过叶片在他脸上投下网纹。
记忆突然闪回暴雨夜,雁子举着应急灯站在塌方的山路上,灯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两棵交缠的树。
他伸手碰了碰叶片,凉意从指尖窜到心口——原来那些他以为被风刮散的记忆,早就在泥土里发了芽。
李哥?小芽的声音把他拉回来,她正收拾蓝布,露出里面半张照片,是暴雨夜他们相拥的背影,雁子姐让我洗的,说要贴在社区报上。
李咖啡的拇指抚过照片边缘,雨珠在相纸上凝成暗斑。
他转身走向吧台,从玻璃板下取出烧焦的琴键,放进牛皮箱里。
箱底还躺着母亲的旧乐谱,纸页边缘卷着焦痕,是当年火灾里他从灰烬里抢出来的;还有一沓空白明信片,背面有母亲用铅笔写的巡演城市:巴黎、柏林、布拉格——她出事前刚签了欧洲巡演合同,那些明信片,他攒了十年没寄。
要带这个吗?大周抱着U盘推门进来,指节敲了敲音响,昨晚修好了,是完整的《春之祭》。
李咖啡盯着U盘上的指示灯,红光一明一灭,像母亲钢琴上的脚灯。
他摇头,有些声音,得在现场才听得到。他合上箱子,锁扣的一声,我去欧洲走一趟,把她的巡演合同,亲手交给那些等过她的人。
大周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风从后窗吹进来,掀起桌上的便签纸,最上面那张写着:给雁子的特调:槐花蜜15ml,青柠汁5ml,再加半颗没说出口的勇气。
社区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细碎阳光,雁子的鼠标停在过目不忘备份文件夹上。
最后一次备份是三天前,存着李咖啡所有没回的消息、争吵时他摔门的声响,还有暴雨夜他喊雁子,这边的尾音。
她点击删除,对话框弹出确认删除?,光标在上悬了三秒,按下回车。
雁子姐!小禾抱着报纸撞开门,刘海翘得像刚出土的狗尾草,新一期生活报印好了!头版照片里,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雨幕中相拥,背景是塌方的山路和亮起的应急灯,标题是西槐巷的春天,长在暴雨里。
雁子的指尖抚过照片,雨水在相纸上洇开的痕迹,像极了那天李咖啡落在她后颈的温度。
小禾趴在桌上,用铅笔在照片边缘画了两棵树,李哥会回来吗?
她望向窗外的双生槐,最顶端的新叶正对着阳光舒展,他说要带春天回来......风掀起她的发梢,她笑了,可春天,从来不是人带来的。
流动记忆站的彩旗在风里翻卷,程砚秋站在台上,将一摞文件放进透明收纳盒。
镁光灯闪成一片,有记者举着话筒喊:程先生,您曾是记忆实验区的主导者,现在交出所有资料,不后悔吗?
他望着巷口新栽的槐树,树苗还缠着草绳,却已冒出两片鹅黄的叶。我曾以为留住灰烬就是记住她,他的声音比过去轻了,像一片落在水面的槐花,现在才懂——让她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才是真的活着。
阿雪站在人群最后,悄悄按下录音键。
风送来槐花香,她看见程砚秋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带她来看记忆实验区时说的话:记忆是火,烧得太旺会伤人。现在她懂了,火该变成光,照亮别人脚下的路。
清明的雨来得悄,雁子站在城墙根,手里捏着那张无名酒的标签。
背面的字是新写的,墨迹还带着李咖啡惯用的威士忌味:如果你忘了我,就尝一口这春天。风卷着雨丝扑过来,纸片被吹得猎猎作响,她却握得更紧——不是怕它飞走,是怕它落得太快。
远处,记忆馆的工地亮起整片暖光,像一场迟迟不散的雨后初晴。
她望着光里晃动的人影,轻声说:我不再记得每一句话了......但我记得,你回来时,要一起种第三棵槐树。
雨丝渐密,她转身往回走,青石板在脚下泛着湿光。
老酒馆的门帘在风里翻卷,露出半块褪色的招牌,字的漆皮掉了一块,像朵缺了瓣的槐花。
她站在门口,伸手摸了摸门环——是温的,像有人刚摸过。
(清明雨后,西槐巷青石板泛着湿光。雁子站在老酒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