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根细针,扎得李咖啡的鼻腔发酸。
他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听见医生的话在耳畔嗡嗡回响——情绪感知神经已过度负荷,再调酒,可能永久失觉。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刺耳。
他动了动手指,指甲盖还泛着三天前渗血的青,那是撞碎冰渣时留下的。
护士换点滴的动静让他偏过头,喉结滚动两下:我的手...还能写字吗?
护士被他突然的问题惊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缠着纱布的右手。
那双手曾在调酒杯间翻飞如蝶,此刻裹着白纱,像朵蔫了的花。
她扯出个安慰的笑:能的,只是别太用力。
李咖啡没说话。
等护士离开后,他掀开被角坐起来,左手扶着右手腕,指尖颤巍巍触到床头柜上的钢笔。
病历纸窸窣作响,墨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配方封存,铜壶留馆,酒由人续。最后一个字拖出细长的尾,像道未断的线。
病房门被叩响时,他正把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衬衫口袋。
周晓芸抱着文件袋站在门口,发梢沾着早春的风,住建局的强拆令撤了。她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封皮上民间记忆保护试点几个字红得扎眼,西槐巷...保住了。
李咖啡的指节抵在床头柜边缘,骨节泛白。
他想起三天前老吴翻开的旧笔记本,想起沈兰音蹲在碎玻璃前的背影,想起雁子哭着喊他名字时,掌心的温度透过纱布渗进来。该保住的...他低笑一声,声音哑得像砂纸,本来就不该拆。
出院那天飘着细雪。
小柯举着相机在医院门口候着,镜头盖还挂在脖子上晃荡:拍张康复照?李咖啡避开镜头,目光落在他身后——阿浪靠在电动车旁,车筐里堆着木工工具,吧台修好了,诗人摸了摸鼻尖,缺块木料,找老槐树锯的。
老酒馆的门一推开,槐木香混着新漆味涌出来。
李咖啡的脚步顿在门口。
吧台上的碎玻璃全换了新的,七张高脚凳整整齐齐,最中间那张凳脚缠着圈红绳——是雁子的手艺,她总说有个盼头。
墙上多了幅照片,是小柯拍的:他半跪在地上,雁子扶着他的肩,两人掌心合握着一杯,酒液里还浮着半片没化的冰。
那晚拍的。小柯举着相机凑过来,屏幕里的画面还在闪,你当时血都滴到杯沿了,她手都抖成筛子,偏要把杯子往你嘴边送。
李咖啡伸手碰了碰照片边缘。
相纸是温的,带着显影液的味道。
他转身走向酒柜最上层,铜壶还在老位置,壶底暗格的铜锁泛着包浆的光。
打开时一声,压在最底下的羊皮纸露出来——的配方,他写了七遍改了七遍,墨迹早渗进纸纹里。
他把纸递给跟进来的周晓芸。
女人接的时候指尖发颤,这是...你说过要留给未来那个人的。
未来的人多着呢。李咖啡指腹蹭过纸角的折痕,那是雁子有次翻酒谱时压的,老井水,少加糖——苦一点,才像话。他笑了笑,你们调的时候,记得尝尝。
下午三点,雁子抱着一沓协议进来时,风卷着雪粒子扑在她后背上。
她搓着冻红的手指,文件纸窸窣响:老酒馆转型方案,居民讲故事换定制酒饮。她翻到最后一页,秦奶奶要讲她和爷爷的搪瓷缸,老吴要补1999年的值班记录,小禾父亲说...要讲他女儿第一次喊爸爸。
李咖啡接过协议的手突然顿住。
他望着名单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喉咙发紧。
窗外的雪落在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三十岁的调酒师,眼角有了细纹,可此刻眼里的光,比当年在奶奶酒柜前偷学调酒时还亮。
原来自由不是不回头,他轻声说,指节抵着名单上秦奶奶三个字,是回头时,有人还在等。
最后一杯酒是在深夜调的。
雁子靠在吧台上看他,手里攥着从社区带过来的《口述实录》,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槐叶。
李咖啡没开暖灯,只点了盏煤油灯,火光在调酒杯上跳。
基底用凉咖啡。他倒酒时,酒液撞击杯壁的声音像叹息,凉透的,才衬得上...等了那么久的人。他撒了把槐花蜜,白色颗粒沉进咖啡底,蜜要浮着,甜得浅一点——太甜了,记不住苦。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半片烧焦的琴键纸,轻轻放进杯底,这是奶奶老唱机里的,烧了三十年,没化。
这杯叫。他把酒杯推到雁子面前,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给记得所有,却愿意等春天的人。
启程前夜,双生槐的枝桠在月光下投出蛛网似的影子。
李咖啡站在树底下,旅行箱靠在树根上,箱盖敞着,露出半卷褪色的巡演合同——那是母亲离开前留下的,他收了十年,现在终于能坦然打开。
远处的社区办公室还亮着灯。
雁子抱着《口述实录》往回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
他没喊她,只是把放在石凳上,字条压在杯底:我不再调让你难过的酒了——因为你要的,从来不是味道,是我在。
风起时,槐叶打着旋儿落下来,正好盖住杯口,像谁轻轻给酒杯盖了层被子。
清晨的雾还没散透,雁子沿着巷口往酒馆走,远远就看见石凳上的玻璃杯。
晨露顺着杯壁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水洼。
她蹲下来,指尖碰了碰杯底的字条,折角处还留着李咖啡的指纹。
要喝吗?小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举着相机,镜头对着石凳,我拍张照?
雁子没说话,只是把字条折成小方块,放进贴身口袋。
转身时,社区门口的新展板闪着光,小柯刚贴完最后一张纸:记忆调酒工坊·首期主题:他说要回来。
阳光从巷口斜斜照进来,把青石板晒得暖烘烘的。
雁子望着巷口的方向,那里有早起的阿婆拎着菜篮走过,有卖豆浆的三轮车叮铃作响。
她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飘在雾里的槐花香:这次...我不用记了。
石凳上的酒杯还凝着晨露。
双生槐的影子里,有个身影正慢慢坐下来。
他的手指搭在杯沿上,微微颤抖着,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