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烧得迷迷糊糊时,总看见那口井。
井沿的青石板结着薄霜,穿藏蓝地质服的女人蹲在井边,发梢沾着泥点,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游走。雁子,来听。女人回头,眉眼和相框里的黑白照片重叠,指尖叩了叩井壁,地下有心跳声,咚——咚——
她想凑近,可井里突然漫出黑水,糊住了母亲的脸。雷暴......女人的声音被水泡得发闷,爆破信号......
雁子从被子里惊坐起,额角的汗把枕头洇出深色的痕。
窗台上的电子钟跳成3:17,后半夜的风卷着槐花香往屋里钻,她却冷得直打颤——这是她烧的第三夜,每回梦到母亲,太阳穴就像被细针密密扎着,过目不忘的金手指不受控地翻涌,连七年前社区王奶奶抱怨楼道灯坏的原话都跟着往脑子里挤。
她掀开被子下地,旧木柜最底层的红漆木箱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那是母亲走后,她用儿童锁封了十五年的秘密箱。
铁锁弹开的瞬间,记忆如潮水倒灌。
七岁那年的暮春,母亲攥着她的手穿过西槐巷,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豌豆开得正艳。这口井要封了。母亲停在荒草丛生的井口前,井沿刻着模糊的字,但它听得见地下的心跳,像奶奶的老怀表,藏着好多故事。
雁子摸着井沿冰凉的石头,听见母亲在耳边说:等雁子长大,要是记起什么,就来问问它。
地下的心跳......雁子对着木箱里的旧物呢喃。
褪色的花布包里裹着母亲的地质徽章,玻璃纸包着半块水果糖(她记得那是母亲去局里领物资时顺的),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地图,边角用红笔圈着西槐巷13号——和梦里的井位分毫不差。
天刚擦亮,她就敲响了老地家的门。
您说1953年地质局在西安设过地听点?老地推了推花镜,放大镜在旧档案上投下圆亮的光斑,地听是古代监测地震的法子,用陶瓮埋地下听地层震动......他突然顿住,枯瘦的手指划过泛黄的图纸,有了!
西槐巷监测井,1953年3月立项,标注井下震魂碑,五年后因城市改造封井,备注栏写着。
永闭?雁子的指甲掐进掌心,可我妈......
小孟啊。老地合上档案,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像深潭,你母亲1976年调进地质局,我和她搭档过三个月。
她总说,有些井不该封,有些声音不该被埋。
街道办的反对来得比预想中快。西槐巷是文物保护街区!王主任拍着桌子,开井?
万一破坏古迹,谁担责?
雁子站在办公室门口,攥着母亲的地质笔记复印件,指节发白。
她听见自己说:我担。
深夜十点,回民街的灯笼次第熄灭,老酒馆的后巷却亮着灯。
李咖啡蹲在路灯工程车旁,焊枪的蓝光映着他绷紧的下颌线。
老灯递来扳手,油垢在两人手背上蹭成深褐色:小孟那股子倔劲,像极了当年她妈蹲在井边不肯走的模样。
明天凌晨三点。李咖啡擦了擦脸上的焊渣,小禾伪造了市政报修单,就说地下电缆渗水。
老灯拍了拍工程车的铁皮,我把警示灯全换上,保证没人凑过来。
凌晨三点的西槐巷飘着薄雾。
老地操作钻探机的手稳得像块岩石,轰鸣声里,雁子盯着深度表一格格往下跳——五米,七米,八米。
钻头突然顿住。
老地关掉机器,探身查看:触到硬物了。
众人围上来。
小禾举着矿灯往下照,泥土里露出半块铜碑,刻着个字,笔画间结着暗褐色的锈。
起吊!老地喊。
绳子绷紧的瞬间,雁子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铜碑被缓缓吊起,背面竟嵌着个陶罐,周身缠着防水油布,油布边缘用红漆写着素云封——是母亲的字迹。
妈......雁子的声音发颤。
陶罐打开的刹那,霉味混着旧纸的气息涌出来。
三样东西静静躺着:半本烧焦的地质笔记(封皮写着秦岭震波监测记录),一枚军用水壶(壶身刻着赠林素云同志 1953.3),一张裹着油纸的胶片。
雁子翻开笔记,残页上的字迹力透纸背:雷云电离异常,爆破信号将受干扰......已上报,无回应......她的手指停在无回应三个字上,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页——这是1976年8月的记录,正是母亲最后出勤的日子。
胶片冲洗是在老酒馆的暗房。
阿温举着显影液的手直抖:这是......1953年12月的雪夜?
红灯下,胶片上的影像逐渐清晰:穿制服的人群围在井口,有人往火盆里扔文件,火星溅在雪地上,像极了坠落的星。
雁子的呼吸陡然急促——照片角落站着个戴眼镜的男人,她在父亲的旧相册里见过,那是当年地质局的技术科长。
他压了我妈的眼睛。雁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
次日清晨,社区公告栏前围了一圈人。
雁子把放大的胶片贴在最中间,旁边用毛笔写着:她不是没说,是没人听。
第一个来的是张奶奶,九十岁的白发颤巍巍:这是我父亲......她指着照片里扔文件的男人,他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那晚要是按流程复核......话音未落,眼泪砸在公告栏玻璃上。
第二个是赵爷爷,拄着拐杖,手背的老年斑像片枯叶:我是值班记录员......他摸出个旧笔记本,当年的值班表被我藏在墙缝里,现在......
老陈来得最晚。
他抱着盏新路灯,灯罩内侧用马克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对不起,我晚了二十年。他把灯放在公告栏下,抬头时,雁子看见他眼眶通红:当年修墙时,我听见墙里有声音......可我以为是风声。
朔日的夜,没有月亮。
雁子站在西槐巷的井口前,把母亲的笔记残页贴在井壁上。
她闭着眼,风穿井而过,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雁子。
声音从地底浮上来,像母亲生前哄她睡觉时的语调,记住的不是错,是责任。
她睁开眼,泪水顺着脸颊砸在青石板上。
小禾递来纸巾,轻声问:还要继续记吗?
雁子擦了擦脸,望向井里幽黑的深处。
风又起了,裹着井内的回响往远处去,像句终于被听见的话。她笑了,笑容里有十五年没见过的轻松,但不再只为不犯错——而是为了让声音不再消失。
老酒馆的后门锁了七日。
李咖啡坐在酒柜前,面前摊开奶奶的手写配方本。
泛黄的纸页上,静默酒听见归魂等酒名被红笔圈了又圈。
他摸出雁子落在他这儿的地质徽章,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窗外的槐花落了一层,他翻到最后一页,奶奶用小楷写着:真正的特调,调的不是情绪,是人心。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酒柜最里层。
那里摆着瓶未开封的龙舌兰,标签上是他新写的酒名:听见之后。
夜风掀起窗帘,吹得配方本哗哗作响,某页飘出张照片——是雁子在城墙下的笑,身后的灯笼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终于不再孤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