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里突然渗进一丝橘子甜。
孟雁子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斑,舌尖还残留着李咖啡塞进来的水果糖的余味。
她动了动手指,输液管在腕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攥得很紧——他的掌心沾着酒精棉的凉意,指节却烫得惊人,像块捂不化的火炭。
医生说你烧到四十度。李咖啡的声音哑得厉害,胡茬蹭过她手背,从西槐巷背回来的路上,你一直在说胡话。
她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我......说什么了?
门被轻轻推开。
小禾抱着台旧笔记本挤进来,发梢还沾着雨星子:四十三句。实习生把电脑转向她,屏幕里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从王奶奶的降压药剂量,到张叔家漏水的下水道,再到......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最后几行,陈叔妻子临终前说的等雪落了去城墙根拍照,还有您母亲玻璃罐底压着的别变成本记仇的账本
雁子的呼吸突然一滞。
那些本该刻在骨头上的字句,此刻在她脑子里却像浸了水的墨,晕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泛起苦涩——原来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原来当四百多个日夜的琐碎、八百户居民的托付、还有某个调酒师说过的三千六百句承诺,全都要挤在一根神经上赛跑时,连记忆都会累到罢工。
您背完最后一句时,烧突然退了。小禾轻轻合上电脑,护士说,像有人替您松了绑。
李咖啡的拇指在她手背上画圈,一下又一下:老陈说,城墙的记忆库要满了,所以先借你的脑子存了会儿。他笑了笑,可眼角的细纹里全是没藏住的疼,现在城开始自己记了,你不用再当账本。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老地的监控车一声停在卫生所门口,他探出头喊:小李!
来地窖搭把手!
李咖啡松开手,起身时白衬衫下摆扫过她膝盖。
雁子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线比三个月前更沉了些——那个总爱歪着调酒杯说自由比糖甜的男人,不知何时学会了把心事往骨头里埋。
老酒馆的地窖泛着潮霉味。
李咖啡蹲在酒架前,奶奶留下的牛皮手札摊在脚边,泛黄的纸页上酒不入心,便只是水几个字被他翻得卷了边。
他摸出那瓶没喝完的西凤原浆,玻璃樽在昏黄的灯泡下泛着冷光——这是他调过最多次的基酒,却也是唯一让雁子皱着眉说的味道。
这次不调你要的。他对着空气呢喃,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开瓶刀。
刀刃划破掌心的瞬间,血珠顺着指缝滚进酒液,在琥珀色的液体里绽开一朵小红花。
他盯着那抹红,忽然想起雁子高烧时攥着他手腕的手——那么轻,却那么烫,像要把他的骨头都烙出印子。
酒液突然泛起涟漪。
李咖啡屏住呼吸。
那些他以为早就被酒精泡软的画面,竟顺着血珠的轨迹浮现在酒面:雁子在暴雨里踉跄的背影,她背遗言时颤抖的唇形,还有刚才在病房里,她望着他时忽然松弛的眼尾。
原来我怕失去的,是这些。他轻声说。
酒樽突然发出清脆的鸣响。
老陈的皮鞋声在社区办公室的地砖上敲出闷响。
他把个褪色的铁盒推到小禾面前时,指节还在抖:爆破队的录音带,我妻子的日记本,还有......他喉结动了动,当年我按电钮前,手心沁的汗把导火索都打湿了。
小禾的手指悬在盒盖上,没敢碰:陈叔,您......
我不是英雄。老陈坐进褪色的藤椅,椅背发出吱呀的抗议,二十年前我是逃兵,现在......他抓起桌上的录音笔,我想当回在场的人。
录音键按下的瞬间,他的声音突然变了。
不再是社区调解时的中气十足,也不是面对爆破旧照时的沉默,而是带着股老年人才有的颤:今天天气好,你说等雪落下来,我们就去城墙根拍照......
小禾看着录音笔的波形图,那些颤抖的声波像极了城墙砖缝里的青苔——歪歪扭扭,却固执地活着。
老地的实验室里,示波器的绿光映得他眼镜片发亮。
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频谱图,手指几乎要戳穿显示器:看这个!
血酒的共振频率和四十三段遗言的声波,有87%的重叠率!他转身抓起桌上的声波采集器,走,去城墙根!
得把这些频率合成......
合成什么?实习生小王探进头。
老地的白大褂被风掀起一角:《城墙心跳》。
深夜的城墙根起了薄雾。
李咖啡抱着酒樽站在西槐巷的裂缝前,青苔的潮气漫过他的裤脚。
他望着砖墙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二十年前爆破留下的裂痕,二十年来雨水浸泡的痕迹,还有刚才他倒进去的血酒,此刻正顺着砖缝缓缓渗开。
喝吧。他轻声说,这是我怕失去她的酒。
酒液刚触到裂缝,整段城墙突然震颤起来。
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从砖缝爬上墙垛,从墙垛绕到灯楼,最后在朱雀门的匾额下汇集成片。
裂缝发出细碎的声,像老城墙在伸懒腰。
更惊人的是巷底的老井,原本浑浊的井水突然翻涌,清冽的酒香裹着水汽冲上天,在雨雾里凝成条金色的河。
酒!井里冒酒了!
第一声惊呼打破夜的寂静。
张叔披着睡衣冲出来,捧着搪瓷碗接酒;王奶奶拄着拐杖挤到最前面,用袖口擦了又擦碗沿;连总说城墙不过是块破砖的刘司机,此刻也红着眼圈,把盛满酒的碗举过头顶。
小禾举着手机狂拍,镜头里的人群像片被春风吹醒的麦浪:城哭了,但它在愈合。她对着镜头笑,睫毛上沾着酒雾凝成的水珠,你们看,青苔在跳舞呢。
这条视频发出半小时后,西安城墙会流血的伤疤冲上热搜第一。
社区卫生所的窗户透进远处的光亮。
雁子靠着枕头,手里捏着个玻璃罐——是母亲留下的那个,罐底压着的遗言被她翻来覆去看了十遍。
月光漫过纸页时,她忽然眯起眼:背面好像有行极小的字迹,被岁月的折痕盖住了,只露出半句话的尾巴......
记不......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窗外传来李咖啡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时,他身上带着城墙的潮气和酒香,手里还捧着碗刚接的井酒:尝尝?
陈酿的。
雁子把玻璃罐塞进枕头底下,接过碗。
酒液入口是清冽的甜,像春天的风,卷着城墙根的青苔香,还有......
她望着他眼里的光,突然笑了:这次,我想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