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的手指从雁子腕间移开时,她听见李咖啡喉结滚动的声音。
檀香混着药罐里咕嘟冒泡的苦香漫过来,他的掌心还压着她的手背,指腹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
血已半锈,心脉缠线。老医的指甲缝里沾着褐色药渍,说话时眼皮都不抬,像在念一本翻烂的旧黄历,古法唯有一途——断忆归城
雁子觉得喉咙发涩。
她想起昨夜塌陷的城墙,那些缠着砖块的红锈线,像极了她记在笔记本里的社区隐患清单,一条一条,最后都成了缠在血肉里的刺。换城安,换你生,换他......不再替你忘。老医终于抬眼,浑浊的眼珠里浮着层雾,这六个字,够不够你应下?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些。
李咖啡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指节撞在床沿上发出闷响。
他转身时后背蹭到了老医的药柜,几包晒干的陈皮哗啦啦掉在青砖地上。
小光。老医冲门口喊了一声。
穿白大褂的姑娘抱着台银色仪器进来,发梢还滴着雨珠。
她把仪器贴在雁子心口,屏幕上立刻跳出跳动的红线,像被风吹乱的心电图。锈线有生物节律。小光的指尖在屏幕上划动,和古城地下水脉监测图......同步了。
雁子盯着那团跳动的红。
她想起上周三在城墙根遇见的流浪汉,他蹲在砖缝前说地底下有虫子在爬,当时她还在笔记本上记精神异常需关注。
原来不是虫子,是她的记忆,早就在地下生了根。
他会彻底忘了我吗?她问得轻,像怕惊碎了什么。
老医没接话,只端来一碗黑得发亮的药,药汤表面浮着层油花,映出她泛白的脸。记,或忘,都得有人扛。他把药碗塞进她手里,粗粝的指腹擦过她腕上的红锈线,那线竟缩了缩,像被烫着了。
李咖啡是在门外听到二字的。
他靠在老医家的院墙上,雨水顺着瓦当砸在脚边的青石板上,溅湿了新买的皮鞋——这双鞋还是雁子上周硬拉他去买的,说社区活动要穿得正式些。
此刻他盯着门楣上守心堂的木匾,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调酒笔记在他口袋里硌得慌。
他翻出来,纸页被雨水泡得发皱,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雁子的喜好:喝冰美式不加糖看见流浪猫会蹲下来摸三分钟吵架时会揪自己的辫子梢。
他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画着杯没名字的特调,备注是给雁子的,要甜过所有回忆。
和。
他突然扯掉领结,冲进老医家的厨房。
酒柜里有他带来的龙舌兰、威士忌、接骨木糖浆——都是雁子上次爬山时说想尝尝你调的果味酒时,他偷偷备下的。
此刻他把所有酒基倒进铜锅,开大火熬煮。
酒精蒸发的气味呛得他眼眶发酸,锅沿的水珠凝成细流,滴在灶台上发出滋滋的响。
最后只剩一滴,在锅底闪着晶莹的光。
他冲进房间时,雁子正捏着药碗发怔。
他跪下来,托住她的后颈,那滴液体顺着指尖滑进她唇间。
她睫毛轻颤,像被风吹动的蝴蝶:这味道......像你说我愿意那天。
李咖啡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
那天他们在终南山顶,他举着用矿泉水瓶装的自调莫吉托,说孟雁子,我愿意替你记那些麻烦事,可你得允许我偶尔忘带钥匙。
现在他喉头像塞了团棉花:可你不该用疼,换我记着。
深夜的城墙比雨里更冷。
雁子裹着李咖啡的外套,怀里揣着刻刀和血书——那是她删了又写的108条关于他的记忆。
风卷着她的碎发打在脸上,她摸了摸心口,锈线的跳动已经弱了,像个快没电的闹钟。
朱雀门主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她咬破指尖,血珠落在碑上,晕开一片红。2019年5月3日,李咖啡在山顶说:你记性真差,我来替你记。刻刀入石的声音很轻,像春天冰面开裂的脆响。
每写一字,就有锈线从她体内抽离,金红的光顺着刀痕爬进碑纹,像活过来的星子。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记忆开始翻涌:他第一次调错的酒,她记成青柠放多了;他忘记她生日那天,她记着他奶奶住院了;吵架时他说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记着,她记着他转身时红了的眼尾。
现在这些记忆像被倒转的沙漏,顺着刀尖往碑里淌。
李咖啡是跑着来的。
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城墙上格外清晰,像敲在她心尖上的鼓。停下!他扑过来抱住她,体温透过湿透的外套渗进来,我不需要你记得!
我只需要你活着!
雁子笑了,血沾在他衣领上。
她抬手抚过他眉骨,那里有道浅疤,是去年爬山时替她挡落石留下的。可我需要......你还像个人。她轻声说,你总说用自由对抗孤独,可你替我忘的那些,早把你捆成了另一个我。
碑纹突然发出嗡鸣。
最后一根锈线从她体内抽离时,她听见地下传来轻响,像无数块砖同时落回原位。
她软倒在他怀里,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咖啡,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消毒水的气味最先钻进鼻腔。
雁子睁开眼时,阳光正透过医院的窗户洒在被子上。
护士举着体温计笑:奇迹,血象正常了。她下意识摸手腕——那里光洁无痕,连道淡疤都没剩。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
她点开消息,是李咖啡发来的照片:朱雀门主碑下,一杯倒扣的咖啡杯,杯底用口红歪歪扭扭写着你忘了所有,可我记住了全部。
泪水突然涌出来。
她盯着照片里的主碑,却怎么也想不起昨夜刻了什么。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
第三天清晨,她站在西槐巷工地外。
昨夜梦里,她听见地底下有细弱的响动,像谁在轻轻喊她的名字。
风掀起她的衣角,她望着工地围挡上古城墙修复工程的标语,忽然抬脚走了进去。
工地深处,挖掘机的轰鸣声里,有块新挖出的城砖闪着微光。
砖缝间,一丝金红的线正缓缓蠕动,像在等谁来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