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回到小镇时,已是初冬。
镇子被一层薄雪覆盖,屋檐下挂着冰棱,空气冷得像要冻裂人的骨头。杂货铺的门虚掩着,阿婆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件未绣完的小袄,一针一线地缝着,鬓角的白发上落了层白霜。
“外婆。”念安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阿婆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她丢下针线,踉跄着扑过来,紧紧抓住念安的手:“念安……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她的手冻得冰凉,却抖得厉害,像是怕一松手,孙子就会再次消失。
念安把阿婆扶进屋里,生起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舔着柴薪,终于带来一丝暖意。他没说京城的事,只是捡些路上的见闻讲给阿婆听,阿婆一边听,一边抹眼泪,嘴里反复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夜里,念安躺在娘亲曾经睡过的炕上,辗转难眠。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极了娘亲咳嗽的声音。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木匣,借着微弱的月光,一遍遍抚摸着那支梅花玉簪。
玉簪的棱角被磨得光滑,带着一股温润的凉意,那是娘亲用一辈子的体温焐热的。他想起苏文彦那张冷漠的脸,想起他说“不认识”时的决绝,心口就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冻得发疼。
他不明白,人心怎么能狠到这个地步?那些曾经的誓言,那些深夜的温存,难道都是假的吗?娘亲用一生去守护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幻影?
接下来的日子,念安接过了杂货铺的生意。他不像阿爹那样会吆喝,也不像娘亲那样温和,只是默默地守在柜台后,有人来买东西,就低头算账,没人时,就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发呆。
镇上的人渐渐忘了苏文彦的事,只是觉得沈家的少年越发沉默了,眼神里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有人想给念安说亲,阿婆动了心,跟他提了几次,都被他婉拒了。
“外婆,我现在不想这些。”他总是这样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怕了。怕那些看似美好的承诺,怕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柔。娘亲的悲剧像一道疤,刻在他心上,让他不敢再触碰任何与“情”有关的东西。
转眼又是几年。阿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常坐在门口,望着苏文彦离开的方向,一站就是大半天。念安知道,她是在想晚意,想那个被辜负的女儿。
“念安,”有一次,阿婆拉着他的手,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恳求,“别恨他……或许……或许他有苦衷……”
念安沉默着,没有说话。苦衷?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一个人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爱人孤苦终老,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说“不认识”?他只知道,娘亲临死前,眼里的那点微光,是被那个人亲手掐灭的。
这年冬天,阿婆也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一块绣了一半的白茉莉帕子,那是晚意生前最喜欢的花样。
念安一个人送走了外婆,把她和阿爹、娘亲葬在了一起。三座孤零零的坟,在寒风中静默着,像三个被世界遗忘的影子。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杂货铺的生意越来越淡,念安索性关了门,靠着做些零活维持生计。他常常去爹娘和外婆的坟前坐坐,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坐着,从日出到日落。
有一天,他在坟前遇到了镇上的老郎中。老郎中是看着晚意长大的,叹了口气,递给念安一个泛黄的纸包:“这是你娘当年托我保管的,她说要是……要是苏文彦回来了,就把这个给他。”
念安接过纸包,入手很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绺乌黑的头发,用红绳系着,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是娘亲清秀的字迹:“文彦,见字如面。念安已长大,懂事孝顺,勿念。晚意绝笔。”
字迹很淡,像是写了很久,又被反复摩挲过。念安认得,这是娘亲去世前几个月写的。那时她已经咳得很厉害,握笔都困难,却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几个字。
她到死都在替他着想,都在怕他担心。
念安把纸包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砸在纸包上,晕开了墨迹,也烫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侥幸。
他拿着纸包,转身往镇上走去。走到邮局,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纸包寄了出去,地址写的是“京城金鱼胡同苏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寄。是想让苏文彦知道娘亲最后的心意?还是想让他看看,这个被他遗忘的女人,到死都保留着对他的最后一丝温柔?
或许,只是想做个了断。了断娘亲的执念,也了断他自己的怨恨。
京城的苏府,此时正是一片热闹景象。
苏文彦已经升了礼部侍郎,官居三品,成了朝廷重臣。这日是他的生辰,柳氏备了家宴,三个孩子绕膝承欢,一派天伦之乐。
酒过三巡,苏文彦有些微醺。他看着眼前的繁华,心里却莫名地空落。这些年,他官运亨通,家庭美满,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那个江南小镇,想起那个叫晚意的姑娘,想起她鬓边的白茉莉。
他常常做噩梦,梦见晚意浑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不回来”,惊醒后,冷汗湿透了衣衫。
柳氏看出了他的恍惚,递给他一杯热茶:“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苏文彦笑了笑,掩饰着内心的慌乱。这些年,柳氏从未再提过那个少年的事,可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有根刺。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纸包:“大人,江南寄来的,说是给您的。”
江南?苏文彦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接过纸包,入手很轻,上面的字迹陌生而潦草。
打开纸包,看到那绺头发和那张纸条时,苏文彦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文彦!”柳氏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苏文彦没有理她,死死盯着那张纸条,晚意清秀的字迹像一把把小刀子,割得他眼睛生疼。“念安已长大,懂事孝顺,勿念”——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勿念?她怎么能这么说?她凭什么让他勿念?
他想起那个少年说的“她到死都在等你”,想起这绺头发的分量——那是女子最珍贵的东西,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
她是真的死了。带着对他的怨恨,带着对念安的牵挂,孤独地死在了那个小镇上。
而他,却在这里享受着荣华富贵,甚至从未想过要去打听她的消息。
“晚意……晚意……”苏文彦喃喃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为她流泪。在她等了一辈子之后,在她永远离开之后。
柳氏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那绺头发,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江南小镇,那个叫沈晚意的女子,从来都不是丈夫口中的“陌生人”。
“她死了,对吗?”柳氏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
苏文彦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想解释,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苏文彦,”柳氏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哭了,家里瞬间乱成一团。苏文彦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绺头发,浑身颤抖。
他赢了。赢了仕途,赢了荣华,赢了所有人的羡慕。
可他输掉了那个雨天里的承诺,输掉了那个姑娘的一生,也输掉了自己心里最后一点温暖。
这夜,苏文彦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一夜未眠。他把那绺头发小心地收好,藏在贴身的荷包里。然后,他提笔给念安写了一封信,写了很多话,写他的愧疚,写他的悔恨,写他想弥补。
可写好后,他又撕掉了。
弥补?他有什么资格弥补?他能还给晚意一个完整的人生吗?能让念安忘记那些被遗弃的岁月吗?
不能。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错过,一旦发生,就是永恒的遗憾。
他最终只是让人给念安寄了一笔银子,很多很多,足够念安一辈子衣食无忧。
念安收到银子时,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让镖局把银子退了回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在他看来,娘亲的一生,不是能用银子衡量的。苏文彦的愧疚,也廉价得可笑。
他依旧守在小镇上,守着三座孤坟,守着那个有白茉莉香气的院子。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白茉莉又开了,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念安坐在花丛旁,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花瓣。
“娘,你看,花开了。”他轻声说,“他寄来银子了,我退回去了。我们不稀罕。”
“你说得对,有些人,不值得等。”
风拂过,花瓣轻轻飘落,像是娘亲温柔的回应。
念安笑了笑,眼里没有了怨恨,只剩下一片平静。
他知道,他要好好活着,带着娘亲的那份,一起活下去。这或许,才是对那个薄情郎最好的报复,也是对娘亲最好的告慰。
而京城的苏文彦,从此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热衷应酬,常常独自一人待在书房,手里摩挲着那个装着头发的荷包,眼神里充满了化不开的悔恨。
他官越做越大,权越来越重,却再也没有真正开心过。
有人说,苏大人心里藏着个秘密,一个让他痛苦了一辈子的秘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秘密,叫沈晚意,是他一生都无法偿还的债,是他京华尘梦里,永远也无法磨灭的、霜染的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