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甯将那只被他攥过的左手,缓缓地抽了回来。
她并没有立刻将它藏起,而是用右手轻轻地握住,指腹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自己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干燥而滚烫的温度。那温度,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火种,看似熄灭,却将周围的海水,都炙烤得微微沸腾。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近乎于凝固的寂静。
这寂静,只维持了不到十秒。
对于正处在“斗败”状态下的彦宸来说,这十秒,大概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对于好整以暇的张甯而言,这十秒,是她应得的、用以彰显胜利者姿态的、必要的战利品。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对手那堪称“恐怖”的心理修复能力。
“对了!”
一声充满了勃勃生机的、仿佛刚刚发现了新大陆的呼喊,毫无征兆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张甯震惊地回望过去。
只见刚才还耷拉着脑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无可恋”气息的彦宸,此刻,竟像是被瞬间充满了电,整个人都重新焕发出了奕奕神采。他盘着腿,坐直了身体,那双眼睛,再一次亮起了那种让她无比熟悉的、混合着傻气与热忱的、灼人的光。
张甯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这家伙……是属弹簧的吗?身体里是不是真的藏着一台永动机?否则,要如何解释他这种被反复打压、却总能光速重启的、不合常理的旺盛精力?
她的精神世界里,那只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雪白的波斯猫·甯谧,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浑身的毛都微微炸开。而另一边,那只通体乌黑的猫咪·张狂,则饶有兴致地舔了舔爪子,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师父,”彦宸的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重整旗鼓”的兴奋,“我觉得,咱们今天的话题太沉闷了!刚才那个……那个‘诊金’的话题,属于医疗纠纷,太严肃,也太伤感情。咱们给我们的“坦白大会”搞个2.0升级版,主题是‘展望未来,畅想明天’!说白了,就是给咱们这个新年,制定计划,或者……许个愿也行!”
张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编。
“新年,就该有新计划!”彦宸一拍大腿,仿佛为自己这个天才般的想法感到无比自豪,“每个人,说出自己新的一年里,最想实现的三个愿望或者规划!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仪式感?特别积极向上?咱们轮流说,一人一个,不许耍赖!你先来?”
他把最后那个选择权抛了过来,像一个狡猾的发牌手。
张甯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她就知道,他不会让她先。
“你提议的,你先说。”她言简意赅,将那张牌,又不动声色地推了回去。
“行!”彦宸毫不怯场,仿佛早就等着她这句话。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郑重其事地公布了他的第一个愿望。
“我的第一个愿望,”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宣布一个神圣的秘密,“就是……过年的时候,能和你一起,去看灯会。”
说完,他便屏住呼吸,像一个等待着最终宣判的囚徒,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张甯的心,在那一瞬间,像被一只柔软的猫爪,轻轻地挠了一下。她立刻想起了自己对弟弟的那个“空头支票”,没想到,这个傻瓜,竟然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只是,他的版本里,显然自动省略掉了那个一百瓦的“小电灯泡”。
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白色的棉袜,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的语气回应道:“再说吧,计划没有变化快。”
“好,轮到你了!”彦宸显然没指望她能一口答应,只要她没直接拒绝,对他来说,就已经是阶段性的胜利了。他兴致不减地催促道。
“我的第一个规划,很简单,”她抬起眼,看着彦宸,一字一句地说,“在今年之内,把你那条围巾,织完。”
她特意加重了“今年之内”这四个字,仿佛那不是一条围巾,而是一项需要耗费巨大心力的宏伟工程。
彦宸愣住了。
随即,一股比刚才听说要去看灯会时还要汹涌百倍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近乎傻气,整个人都像是要飘起来一样。
“宁哥……你……”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你真的要给我织啊?!”
“嗯。”张甯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答应了,总不能食言。”
“那太好了!”他兴奋地搓着手,“那必须织!我就等着了!到时候,夏天我也围!”
张甯懒得再跟他争辩“夏天围围巾”这个话题的愚蠢程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继续说道:“该你了,你的第二个愿望。”
“好嘞!”彦宸坐了回去,兴奋地搓了搓手,抛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愿望,这个愿望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实际的考量,“我的第二个愿望是,今年之内,给咱们买一台电脑!”
“电脑?!”张甯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在90年代末这个小城里,“电脑”这个词,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几乎等同于“奢侈品”里的航空母舰。它存在于报纸的科技版,存在于学校那间管理严格、只在特定时间开放的微机室里,却绝不应该存在于一个高中生的“愿望清单”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你疯了?你没听微机课老师说吗?现在市面上一台最普通的386电脑,都要两万多块!你拿什么买?”
“我知道啊。”彦宸的表情却异常笃定,他安抚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别怕,有我呢”,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与自信,“师父,你信不信,办法总比困难多。钱是可以赚的,路也是人走出来的。而且,我也不能总让你在纸壳子做的键盘上练手啊。”
他没有说具体的办法,只是伸出双手作出安抚的动作,那份笃定的神情,却莫名地让人安心。仿佛只要他想,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张甯皱着眉,依旧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什么办法?”
“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彦宸故作神秘地摇了摇手指,“等我把它搬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张还想再追问,彦宸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到你了,到你了!你的第二个规划!”
张甯看着他那副不着边际的乐观样子,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决定先不去管那台虚无缥缈的电脑,而是抛出了自己第二个、也是更具现实意义的规划。
“我的第二个规划,”她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像一个即将宣布重要考核指标的教导主任,“是确保你在接下来马上要到的期末考试,以及今年之内所有的期中考、期末考里,平均分不能低于92分。”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不想再因为你的成绩问题,被班主任请到办公室喝茶了。”
彦宸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对,我也不想…”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几秒钟后,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发现了什么华点,一脸惊奇地指着自己说:“不对啊,宁哥!这……这难道不应该是我的规划吗?怎么成你的了?”
张甯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识数的傻瓜。
“哦?”张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反驳,“如果单靠你自己,就能确保完成这个规划,那我还用得着这么操心吗?”
彦宸瞬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他过去的成绩,就是最无法辩驳的“罪证”。
“我……”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那不是因为没遇到你嘛……”
“所以,”张甯直接打断了他那句毫无说服力的辩护,用一种冰冷而理性的声音给他做最后的总结,“为了避免我再一次因为你那‘不稳定’的成绩,而被班主任请去办公室签“卖身契”,我决定,将你的学业,正式纳入我今年的重点规划项目。有问题吗?”
“……没、没有。”彦宸耷拉下脑袋,像一只被揪住了后颈皮的猫,彻底没了脾气。
“很好,”张甯满意地点了点头,“该你了,你的第三个愿望。”
彦宸的“电量”似乎被刚才那个规划给消耗掉了不少,但一提到第三个愿望,他又立刻满血复活了。他偷偷地觑了一眼张甯的神色,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自己最大胆、也最离谱的一个梦想。
“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今年之内,能……能和你一起,出去旅个游。”
如果说“买电脑”是震惊,那“旅游”这两个字,对张甯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她彻底瞠目结舌,甚至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呆呆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外星生物。
“旅游?”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匪夷所思,“彦宸,你是不是发烧了?我们现在是高中生,哪有时间?再说,钱呢?去哪里?怎么跟家里说?说我俩要去外地进行一场‘关于函数与几何的深度学术交流’?””
她一连串的灵魂拷问,像机关枪一样,密集地射向他。
彦宸却丝毫没有被问倒,反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哎呀,师父,你不要这么死板嘛!旅游,又不一定非要去什么名山大川,上海伦敦。咱们可以去近一点的地方啊,比如,去九寨沟,你想象一下,那里的水,不是蓝的,也不是绿的,是那种……像是把一整块最通透的翡翠,融化了以后,又倒进了几滴天空的颜色,清澈得能看见湖底每一颗小石子的纹路。阳光一照,整个海子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所以叫‘五彩池’。还有雪山,白得像糖霜一样,倒映在蓝绿色的水里,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咱们可以踩在咯吱咯吱响的木头栈道上,呼吸的空气里都是青草和雪的味道!对了,就像你的艾尔登湖一样美…”
“这不叫愿望,叫幻想。”张甯毫不留情地给他刚刚描绘的美好蓝图,盖上了一个冰冷的印戳。她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嘲讽,“彦宸同学,我发现你的所有‘愿望’,都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式的虚浮感。而我的,叫‘规划’。”
“有什么区别?”彦宸不服气地辩解,“我的也可以算规划啊!”
“区别在于,”张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一种老师给差生划重点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能通过努力和计算,一步步实现的,才叫‘规划’。而那些飘在天上的,不切实际的,只能寄希望于运气的,就只能叫‘幻想’,或者说……‘白日梦’。”
彦宸不服气地挺直了腰板,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不肯认输的火焰:“那我会努力让这些愿望都实现的,那到时候,它们就不是白日梦了!”
张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像一台高精度的扫描仪,将他从头到脚都分析了一遍。然后,她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做学术总结的口吻,轻描淡写地抛出了结论:
“所以,你的旅游“愿望”的最终目的,就是想和我出门过夜,对吧?”
最后那个“对吧”两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却像一颗深水炸弹。
彦宸那张一向厚如城墙的脸皮,在那一瞬间,竟罕见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泛红起来。他张口结舌,那股刚刚还熊熊燃烧的斗志,瞬间被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
“哎呀,师父,”他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眼神躲闪,语气里充满了被戳穿的窘迫与羞涩,“你……你说话咋这么直白呢?”
张甯懒得再欣赏他这副难得一见的“纯情表演”,只是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弃了与他进行逻辑辩论。
“行吧,”她摆了摆手,用一种近乎于自暴自弃的语气说道,“反正是你的愿望,长在你脑子里,我也不能拿个榔头把它敲出来。”
听到这句“放行”的判词,彦宸立刻又活了过来,瞬间从羞涩模式切换回了亢奋模式,急不可耐地鼓动道:“那师父,该你了!你的第三个规划!”
“我的第三个具体的规划,”张甯沉吟了片刻,说,“我还没有想好。”
彦宸差点没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正准备控诉她这种临阵脱逃的耍赖行为,却听到她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或者说,太多了,还没想好先说哪一个。”
她的目光,越过彦宸的肩膀,投向了窗外那片广阔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空,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名为“野心”的光芒。
“比如,我想在今年之内,开始系统地自学一门新的外语。德语或者法语,很多前沿的物理学和数学期刊,都是用这两种语言写的,只靠英文翻译,总会失掉一些最精髓的东西。”
“再比如,我想试着用学校微机室里的电脑,学着编一个最简单的bASIc程序。哪怕只是一个能计算复杂函数图像的小工具也好。我觉得未来,计算机语言,会和英语一样,成为一种基础工具。”
“再比如……”张甯的语气里,有了一种几乎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神采飞扬的激情,“我还想把图书馆里那套费曼的物理学讲义,从头到尾,认真地啃一遍。我觉得,那不仅仅是物理,那是诗。是用最底层的逻辑,去解读宇宙运行的、最浪漫的诗篇。”
彦宸已经彻底听傻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这个女孩,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发光。那种光,不是阳光的反射,而是从她的思想深处、从她的灵魂里,透出来的、耀眼夺目的光芒。德语、法语、bASIc程序……这些词汇像一颗颗陌生的、坚硬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那由“灯会”、“电脑”和“旅游”构筑起来的、柔软而温暖的梦想世界。
而最后那个词,更是像一个来自外太空的信号,超出了他现有的认知范围。
“费……费什么?”他下意识地、一脸茫然地问,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困惑。
张甯转过头,看着他那副傻得可爱的样子,之前那股严肃的、充满了“野心”的气场,瞬间被瓦解了。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像冬日里破冰的溪流,清亮,明快,带着一种融化一切的暖意。
“费曼,”她微笑着,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像在教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理查德·费曼。一个很可爱的、也很伟大的物理学家。”
彦宸呆呆地看着她脸上那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看着她眼睛里那片比九寨沟的海子更清澈、比星空更璀璨的光芒,那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是脚踏实地的、拥有清晰路径的野心。看他感觉自己刚刚那些关于灯会、电脑和九寨沟的、五彩斑斓的愿望,在她的这片星空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幼稚。
“反正…怎么也不会比你可爱吧?”他暗想。
但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挫败,反而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更加汹涌的豪情。
“师父,”他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你……也太帅了吧。”
这一次,他没有用“可爱”,也没有用“赏心悦目”,而是用了一个“帅”字。这是一个少年,对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高级别的、关于“强大”与“向往”的赞美。
张甯微微一怔,随即,脸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被阳光晒出来的暖红。
彦宸看着她,也跟着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傻气冲天的笑。他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白日梦”,在这一刻,都找到了最坚实的、非实现不可的理由。
“看来,我的电脑计划,必须得抓紧了。”他握了握拳头,像是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军令状,“不然,都配不上你这些伟大的‘规划’了。”
张甯看着他那副斗志昂扬的样子,看着他眼睛里那片重新被点燃的、毫不掩饰的热忱。她嘴角的笑意,不再是刚才那种带着一丝戏谑的、居高临下的弧度,而是变得柔软而温和。
“好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足的叹息,“起码,我们现在都有了奋斗的方向。”
这个“我们”,像一颗最甜的糖,瞬间在他心里化开。他咧着嘴,傻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句子,而是一份神圣的、共同签署的盟约。
刚才那种充满了机锋与试探的、你来我往的博弈气氛,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然而笃定的宁静。
他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愿望”——灯会、电脑、九寨沟——像一串五彩斑斓的风筝,拽着她,让她在理性的轨道上,也能看到天空的绚烂与辽阔。
而她那些坚实笃定的“规划”——围巾、成绩、费曼——则像一根沉稳有力的地桩,牢牢地钉在现实的土地上,让他所有飘在空中的梦想,都有了可以降落的、坚实的锚点。
他们聊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梦想,关于那些或远或近的目标。客厅里的光线由金黄转为橙红,再渐渐被窗外的暮色所取代,而他们心中的那份光亮,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炙热。
新的一年,对他们而言,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