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7日，星期四。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将整座小城都笼罩在一种湿冷而凝重的氛围里。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不知疲倦地挤进来，带着一股刀子般的锐气，让整个教室都像是浸在一个巨大的冰窖中。
空气中，混合着粉笔灰、旧书页和不知谁偷偷带进来的、肉包子的味道。这是高二清晨自习课独有的、单调而又令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张甯已经做完了两篇英语阅读理解，此刻正低着头，用一支极细的自动铅笔，在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数学练习册上，安静地推演着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她的坐姿永远像一株挺拔的雪松，仿佛外界的一切嘈杂与寒冷，都无法侵扰她那片专注而宁静的内在宇宙。
她的同桌，彦宸，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各种小动作去骚扰张甯，或是趴在桌上补觉。他只是挺直了背，耳朵微微侧着，像一只警惕的猎犬，全神贯注地，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投向墙角那个蒙着一层灰尘的、老旧的广播喇叭。
两天前，联合国规定的、伊拉克撤军的最后期限，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那晚，在送张甯回家的路上，他们最后一次在那张已经不复存在的“信息星图”的无形框架下，进行了最终推演。
张甯当时只是仰头看着那片没有星辰、只有城市灯光染出的、浑浊的夜空，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我又不懂打仗的事，只有你们男孩子才那么关心怎么打。”
“那你猜猜谁会打赢总行吧？”彦宸急忙追问，像是急于寻求最后的确认。
张甯背着手，随口答道：“美国吧？毕竟那么多国家一起打一个国家。”
“我看也是。”彦宸立刻点头，像是找到了知音，兴致勃勃地补充道，“双拳难敌四手。春秋的时候，齐桓公就是纠集了一帮诸侯小弟，在召陵开大会，兵锋直指楚国。那阵仗，直接就逼得另一个大国楚国低头，承认了齐国的老大地位。这叫‘尊王攘夷’，本质上就是用绝对的实力，来维护自己认可的秩序。”
看着他一说起历史就滔滔不绝、两眼放光的样子，张甯不由得会心一笑，没有再说话。
而此刻，彦宸等的，就是那场“召陵之会”的最终号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转眼就到了七点半。墙角的广播喇叭，突然发出了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像一个沉睡许久的老人，在艰难地清着喉咙。整个昏昏欲睡的教室，像是被这突兀的声音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下一秒，一个沉稳而严肃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从喇叭里传了出来，瞬间击穿了教室里那层凝滞的空气：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下面插播一条重要新闻……据外电报道，美国东部时间1月16日晚7时，北京时间今天上午7时，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对伊拉克发动了代号为‘沙漠风暴’的大规模空袭，巴格达等地响起激烈的爆炸声和防空炮火声。海湾战争，正式爆发……”
教室里，依旧是一片死寂。大部分同学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没听懂“伊拉克”和“沙漠风暴”意味着什么，随即又兴致缺缺地低下了头，对他们来说，这远不如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来得真实。他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但这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大部分人又重新低下了头，仿佛那只是一段与己无关的、莫名其妙的插曲。
然而，对彦宸来说，这声音，不啻于天启。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张甯的手臂，激动地摇晃着，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火焰，“宁哥！开始了！是今天！就是今天！”
那份激动，不是源于对战争的嗜血渴望，而是一种更纯粹的、近乎于“见证历史”的战栗。那是他们两人，在客厅的天花板下，用无数个日夜的剪报、图钉和丝线，构建的那个庞大、复杂的“信息星图”，在此刻，终于与真实的世界，发生了最猛烈的、决定性的碰撞。
张甯被他摇得笔都差点飞出去。她皱了皱眉，用另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自己的练习册，然后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那张因过度兴奋而涨红的脸。
他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在马戏团里、因为完美地完成了一个高难度动作，而上蹿下跳、迫不及待地向驯兽师讨要奖赏的猴子。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快看我！快看我！快给我扔个花生米！”
“知道了，知道了，打起来了。”张甯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安抚，像是在哄一个过于亢奋的孩子，“怎么，你这么喜欢打仗吗？”
“不是！”彦宸立刻压低声音反驳，但那份兴奋却丝毫未减，像一锅快要沸腾的水，即使关了火，也依旧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宁哥，这是我们推演出来的结果啊！那张星图！石油美元！我们说的那些，都发生了！难道……难道你不兴奋吗？这是我们的成果啊！”
张甯的目光，重新落回了练习册上那道复杂的几何题上，铅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点动，留下一个精准的、小小的黑点。她甚至没有抬眼，只是随口应付了一句：“可兴奋了。”
那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哦，这道题的答案是2”，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毫无波澜的平静。对她而言，一个通过严密逻辑推导出的必然结果，它的发生，只是对推导过程的最终验证，是数据录入，而不是值得狂欢的彩票中奖。
彦宸被她这句“可兴奋了”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感觉自己满腔的热血，撞上了一堵柔软、却坚不可摧的冰墙。
张甯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澜，她手中的笔尖开始在纸上缓缓移动，画出一条精准的辅助线，嘴里却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专属于她的“柔软毒舌”，慢条斯理地补刀：“我兴奋得，都想立刻放下笔，跑到操场上去跑两圈，庆祝一下科威特人民马上就要被解放了。但是……”
她的声音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像淬了冰的银针，直直地看向他。
“需要我提醒你吗？彦宸同学，下周就是期末考试了。”她淡淡地说，“考试的时候，你打算用这个‘我们伟大的成果’，跟数学老师换几分附加分吗？告诉他，你虽然解不出最后这道大题，但你精准预测了海湾战争的爆发日期？”
彦宸那张涨红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那感觉，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兜头浇上了一盆混着冰碴的、带着粉笔灰味的冷水。
“我……我知道要期末考试了！”他不服气地争辩，声音也弱了下去，“可是，宁哥，这是两码事啊！你坐在这里复习考试，战争它不会因此暂停啊！它还是会打过来的！”
他这句话，充满了少年式的、理想主义的激昂。他觉得，与正在发生的、将要改变世界格局的宏大历史相比，一场小小的期末考试，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张甯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练习册上。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一阵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她头也不抬地，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终结了这场对话。
“不是还没有打过来吗？”
彦宸彻底没了声音。
他呆呆地看着她挺直的、仿佛不受任何外物侵扰的背影，看着她笔下那片由数字和符号构成的、严谨而有序的世界。窗外，是正在真实发生的、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沙漠风暴”；而窗内，是她为他划定的、同样不容有失的“期末考场”。
过了好半晌，他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用一种近乎于抱怨的、充满了委屈的语气，极力挽回话题：“我发现，跟你聊这些特没意思。什么话题都能让你给毙了！”
“是啊，”张甯手中的笔依旧没有停，只是随口拆招，“我这人就是挺没意思的。脸又臭，脾气又不好，还老喜欢欺压同桌。你要是喜欢聊，可以下课了跟老班聊，他肯定比我懂得多。或者……”
她手中的笔，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一直专注于题海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目光收回到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或者去跟我们的班长聊。”
彦宸心头猛地一凛。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充满了试探和警觉的语气说：“宁哥，我发现这是你第二次提起洛大班长了啊？莫非你是……”
“什么？”
张甯的眼神，在那一瞬间，终于变得犀利了起来。那不再是眼角的余光，而是两道带着寒气的、实质般的目光，从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狠狠地瞪了过来，带着一种“你敢说下去试试”的警告。教室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两度。
彦宸在那目光及体的瞬间，立刻打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语气瞬间变得充满了关切与同仇敌忾：“……莫非你对咱班长有意见？没事，师父，你跟我说，她是不是哪里惹到你了？我帮你去跟她理论理论！”
那道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在他这番急智的表态下，终于缓缓收了回去。张甯无声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份刀光剑影的气场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种好整以暇的、云淡风轻的姿态。
“你的星图和你的推论，只是代表你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结果。这很好。” 她吹了吹纸上的橡皮屑，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讲道理的语气说，“但问题是，当你验证了这个结果以后，你是应该继续停留在这个点上，为自己曾经的正确而沾沾自喜，歌舞升平，然后躺倒睡觉呢？”
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给他思考的时间。
“还是说，”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圈，然后从圈的边缘，引出了一条全新的、指向未知的箭头，“你应该以这个‘已验证’的点，作为一个全新的出发点，去继续推演——战争会如何发展？对世界经济格局会产生什么更深远的影响？而那个我们最初研究的核心，‘石油美元’体系，会因此变得更巩固，还是会出现新的裂痕？”
彦宸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呆呆地看着张甯笔下的那个圈和那根箭头，感觉自己整个世界观都被重塑了。他之前所有的兴奋、激动、成就感，在她这番话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浅薄，那么的……幼稚。
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只顾着为“猜对了”而狂欢，却忘了，这根本不是终点！
“对啊！”他一拍大腿，声音里重新充满了光彩，看着张甯的眼神里，充满了五体投地的崇拜，“师父！你咋这么聪明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我简直就是个只会守着功劳簿傻乐的笨蛋！”
张甯及时地用轻轻的声音，塞入了一句评价：“……兔子！”
那声音极轻，像一片羽毛，精准地落在了彦宸那颗刚刚被惊雷劈开、正嗡嗡作响的脑袋上。
“对，兔子！”彦宸顿时精神一振，非但没觉得是贬义，反而觉得这比喻贴切极了，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那彩虹屁张口就来，“师父，你就是那只最聪明的狐狸，不，狐狸都没你聪明！你就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诸葛亮，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我就是你手下那个只会往前冲锋陷阵，打赢了就嚷嚷着要喝酒吃肉的张飞！不对，张飞太丑了，我起码也得是个赵云吧！我……”
“闭嘴。”张甯冷冷地打断了他那越跑越偏的比喻大会，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师父，我悟了！”彦宸压抑着兴奋，用一种全新的、充满了建设性的热情提议道，“既然旧的星图拆了，那正好！我们今年再布置一个新的！就叫‘沙漠风暴与新世界秩序’怎么样？我们把客厅的天花板，重新变成我们的战场！不，我们的思想实验室！”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新的丝线和图钉，在天花板上纵横交错，闪闪发光。
张甯终于停下了笔。她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看绝症病人的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哎呀，”她轻轻地、夸张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让人牙痒的、故作的烦恼，“你好烦啊。”
没等彦宸反应过来，她从桌肚里抽出两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子，啪的一声，拍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喏，”她用笔尖点了点那两份卷子，下达了最终的、不容置喙的指令，“把这两套题卷做完，再跟我说话。”
“哦！”
彦宸看着那两份堪比天书的卷子，刚刚还熊熊燃烧的“思想火焰”，瞬间被浇灭得只剩一缕青烟。他应了一声，那声音，又乖又怂，像一只被揪住了命运的耳朵的兔子，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笔。
张甯转回头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练习册上。
窗外，寒风呼啸，一个旧时代的终章已经奏响。
窗内，少年低头，在另一个更严酷的战场上，开始了新的战斗。
而她，则因为又一次成功地、毫不费力地欺压了自己的同桌，唇角勾起了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