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普指着孙绍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他想骂人。
可看着孙绍那张与孙策九分相似的脸,看着他那清澈又诚恳的眼神,这骂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心里那股火,憋得他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那个……程爷爷,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孙绍挠了挠头,表情那叫一个尴尬。
他凑上前,想去扶程普,又怕这老将军一激动,给自己一矛。
“先进城,先进城再说,行不?”
孙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这里血腥味太重了,咱们找个地方,我再跟您老人家,好好解释解释。”
程普能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城都丢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同样一脸懵逼的江东将士,再看看孙绍身后那支军容齐整,眼神锐利的大军。
打?
拿头打吗?
程普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半生的疲惫和无奈。
“走吧。”
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翻身上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空了。
……
长沙太守府。
大堂之内,灯火通明。
丰盛的酒宴已经摆好,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应有尽有。
孙绍高坐主位,林东和凌封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神。
程普坐在客席的首位,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
在他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甘宁,像个愤怒的蚕宝宝,被丢在墙角,嘴里塞着布团,只能用眼神疯狂输出。
林东一边啃着羊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甘宁挑衅。
“瞪!再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甘宁气得浑身发抖,呜呜作响。
“好了,林东,别欺负甘将军了。”
孙绍笑着制止了林东,然后亲自端起酒杯,走到了程普面前。
“程爷爷,晚辈不懂事,之前多有得罪。”
“这杯酒,我敬您,给您赔罪了!”
说罢,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普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放下酒杯,沉声问道:“吕蒙呢?还有桂阳的守军,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孙绍笑了笑,重新给自己满上一杯。
“吕蒙嘛,现在正在我的大牢里思考人生呢。至于那些降兵,我都收编了。”
“您放心,我孙绍不是孙权,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江东的兄弟。”
程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收编?
这小子,野心不小啊!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
大堂里的气氛,依旧沉闷而诡异。
孙绍挥了挥手,让歌姬舞女都退下。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程普,终于开口了。
“程爷爷,事已至此,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来了!
程普心中一凛,他知道,正题来了。
他放下酒杯,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这一刻,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回建业。”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要回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吴王!”
孙绍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程普看着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悲愤和决绝!
“孙绍!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也不管你和你叔叔之间有什么恩怨!”
“我程普,是江东的老臣!
“你让我去打刘备,可以!让我去打曹操,没问题!我程德谋,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但是!”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
“要我,把刀挥向伯符的亲弟弟!去打孙家自己人!我做不到!”
“我这张老脸,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没脸去见老主公,也没脸去见你爹!”
一番话,说得是荡气回肠,忠肝义胆!
墙角的甘宁,都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程普,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孙绍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等到程普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程普的心里。
“程爷爷,您说的,我都懂。”
“可您想过没有,您就这么回去,我那好叔叔……他会信吗?”
孙绍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无比。
“您想!您好好想一想!”
“关羽大军压境,您在城外死战不休,长沙危在旦夕。”
“然后,我,孙权最大的眼中钉,带着几万大军,从桂阳‘路过’,还‘恰好’把吕蒙给活捉了。”
“接着,我又‘恰好’赶到了长沙,用吕蒙的信物,‘恰好’骗开了甘宁守着的城门。”
“最后,我又‘恰好’跟关羽有那么点交情,三言两语,就把他给劝退了。”
孙绍伸出一根手指,在程普面前晃了晃。
“程爷爷,这么多‘恰好’凑在一起,您觉得,以孙权多疑的性格,他会相信您嘴里那个‘真相’?”
“还是说……”
孙绍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他更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您老人家,和我联手演的一出双簧?目的,就是把长沙,名正言顺地,交到我的手上?”
轰!
孙绍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程普的心坎上!
程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知道!
他太清楚孙权的为人了!
孙绍说的,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他只要敢踏进建业城一步,等待他的,绝对不是谅解,而是猜忌和屠刀!
“那……那又能如何?”
程普的声音,干涩而绝望。
他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椅子上。
“我程家……我程家上下百十口人,我的妻儿,我的孙子……都还在建业……”
“我不能……我不能不管他们啊……”
说到最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看着他这副英雄末路的模样,孙绍叹了口气。
该上大招了。
“程爷爷,要不……您别回建业了。”
孙绍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干脆,去我朱崖那里吧。”
“去看看,我治理下的交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不敢说别的,但在我的地盘上,我保证,人人有存粮,家家有肉吃!孩子们都能上学堂,老人们都能安享晚年!”
“那里没有猜忌,没有内斗,只有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
孙绍描绘的蓝图,像一剂毒药,深深地吸引着程普。
他戎马一生,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程普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向往,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我也想……”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
“可是……”
还没等他说完,孙绍就笑了。
那笑容,看得程普心里直发毛。
“程爷爷,您是不是放心不下您的家人?”
孙绍笑得像一只偷到了鸡的小狐狸。
“您老人家,就别操这个心了。”
他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枚平安扣,放到了桌上。
那平安扣,玉质温润,上面用红绳穿着,样式古朴。
程普在看到那枚平安扣的瞬间,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呼吸都停滞了!
“这……这是我给我长孙打的平安扣!怎么会……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一把抓过平安扣,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这东西,是他长孙的贴身之物!从不离身!
孙绍施施然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杯,慢悠悠地说道:
“程爷爷,您为江东操劳了一辈子,我这个当晚辈的,总得替您分分忧不是?”
“在我动身来长沙之前,我就已经派了最精锐的斥候,快马加鞭,去了建业。”
他一字一顿,说得云淡风轻,却让程普浑身冰冷。
“把您的家人,全都安安全全地,一个不少地,‘请’到了我的朱崖郡。”
“您放心,我给您准备的宅子,比您在建业的府邸还大!现在啊,他们都好吃好喝地住着呢,绝对没有后顾之忧!”
“正好,黄盖老将军也在,你们俩老哥们,还能凑一桌打打麻将,多好?”
“您老,现在总该放心了吧?”
“请”……
“打麻将”……
程普死死地攥着那枚平安扣,指节捏得发白。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孙绍那张年轻、英俊,却又挂着“老六”专属笑容的脸。
釜底抽薪!
这小子,把他最后的路,也给堵死了!
从黄盖,到吕蒙,再到他程普!
这一环扣一环,算得死死的!
无路可退!
根本就无路可退!
良久。
良久。
程普忽然笑了。
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解脱。
“呵呵……呵呵呵……”
他指着孙绍,摇了摇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爹……你爹当年,都没你小子这么狡猾!”
“罢了,罢了!”
程普长叹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夫……认栽了!”
他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瞪了孙绍一眼。
“说吧!想让老夫干什么?”
孙绍立刻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又凑了过来。
“程爷爷,瞧您这话说的!”
“我哪敢让您干什么呀!”
“就是我那个交州大学院,去帮我教教那帮小兔崽子们兵法武艺,为我们老孙家,再培养一批人才,怎么样?”
程普看着他那副贱兮兮的笑脸,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他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