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的风卷着松针的苦香灌进领口时,白桃的后颈先于嗅觉察觉到异样。
她攥着小梅的手微微收紧,那只小手已经被夜露浸得发凉,此刻正因为急行而沁出薄汗。
梅儿,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另一只手虚按在腰间的牛皮药囊上,前面那座破观,你记得吗?
小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月轮被云层遮去半张,废观的飞檐在昏暗中像只蜷伏的兽,檐角铜铃在风里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姐姐说过,她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民国二十年遭了雷火的玉虚观。
白桃的鼻尖动了动。
龙涎香的甜腻混着残香灰的苦,正从观门破损的朱漆下渗出来。
那是军统特训课里讲过的暗桩香——用龙涎香混朱砂熬煮,三里外的风都能送着味儿过来,是特工标记此处有伏的暗号。
她的指甲在药囊上掐出月牙印。
昨夜镜中白芷的小心陆九还在耳膜上嗡嗡作响,此刻这抹熟悉的异香,像根细针突然扎进太阳穴。
跟我来。她拉着小梅闪进观前两尊石狮子背后。
石狮子的爪子缺了半块,棱边硌得小梅手腕生疼,她刚要开口,白桃已经用指节抵在她唇上。
数到十,白桃的呼吸扫过她耳尖,爬到左边第三根石柱后面,抱头蹲下。
小梅的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
她望着白桃转身时衣摆扬起的弧度,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破庙,白桃也是这样用身体护着她挡子弹——那时白桃后背的血把月白大褂染成了褐红,现在那件衣服就裹在她怀里当包袱,药香混着血锈味,此刻正随着山风钻进鼻腔。
白桃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线。
小梅咬着唇数到,突然听见观内传来瓦砾轻响。
她慌忙猫着腰往石柱后钻,粗粝的石面擦过膝盖,疼得她眼眶发热。
等她蜷成一团藏好,透过石柱裂缝,正看见白桃背对着她,右手在药囊里摸索——那是她取银针的动作。
观门一声开了。
五个黑衣人鱼贯而入,短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者戴着青铜鬼面,帽檐压得极低,走路时脚尖先着地——是日本忍者的步频。
白桃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她记得军统情报科资料里写过,文化统制计划下,日军从奈良调了甲贺流残部来南京,专司暗杀寻宝。
风从西北方来。
白桃的拇指在药囊暗扣上一按,一支三寸长的银针滑入掌心。
这是用麝香、曼陀罗花汁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扎中肩井穴能让人昏睡三个时辰。
她眯起眼,计算着风向与黑衣人站位的夹角——第三个人的后颈正对着穿堂风的来向。
银针破空时带起一声极轻的。
那黑衣人刚抬起短刃,突然晃了晃,鬼面掉在地上。
他伸手去扶观墙,却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瘫软下去,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其余四人瞬间散开。
为首者打了个手势,两人往左,两人往右,刀刃在空气中划出沙沙的响。
白桃贴着廊柱后退,指尖在腰间摸出半块火折子。
她记得玉虚观的梁架是百年松木,前殿东侧墙角还堆着没烧完的香灰——那是她上个月替军统查案时踩过的点。
叮——
檐角铜铃突然炸响。
为首者的刀刚要劈向白桃藏身的廊柱,那声音却像炸在他耳后。
他愣了愣,刀势偏了三寸,劈在柱子上,震得虎口发麻。
几乎同时,西厢房的瓦片哗啦啦落了一片,左边搜索的黑衣人被碎瓦砸中头顶,本能地抬头,却见右边的同伴正举刀朝他砍来——原来白桃早把铜铃的绳索绕在两根房梁上,瓦片也是她用银针挑松的。
迷魂草。白桃低低念了句,火折子地窜起蓝焰。
墙角的香灰堆里埋着晒干的迷魂草,遇火腾起淡紫色烟雾。
黑衣人吸入后开始咳嗽,视线里的景物都笼上了层雾。
白桃趁机绕到他们身后,银针连闪——肩井、风池、曲池,三个穴位点下去,三个黑衣人依次软倒。
最后一个为首的鬼面人终于反应过来。
他扯下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满是刀疤的脸,操着带口音的汉语吼道:八嘎!
你是白景明的孙女?
白桃的瞳孔骤缩。
祖父的名字从敌人嘴里吐出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摸向靴筒里的勃朗宁,却见那刀疤脸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铁盒,手指就要去扳开关。
梅儿!她大喊一声。
小梅早把白桃的话记在心里——听见就扔包袱。
她把裹着血衣的包袱狠狠砸向刀疤脸。
布包散开,染血的月白大褂扑在铁盒上,刀疤脸的手指顿了顿,就在这刹那,白桃的银针已经扎进他的曲泽穴。
刀疤脸闷哼一声,铁盒落地。
白桃捡起铁盒,刚要打开,突然听见观外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把铁盒塞进怀里,转身时瞥见小梅正从石柱后探出脑袋,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
姐姐好厉害!小梅爬出来,蹲在瘫倒的黑衣人旁边,用脚尖戳了戳刀疤脸的胳膊,他们怎么都不动了?
针上泡了麻药。白桃蹲下身,翻查刀疤脸的口袋。
金属牌硌到手心时,她的呼吸一滞——那是块刻着K-07的铜牌,边缘磨得发亮,和军统行动处发的密令牌一模一样。
梅儿,过来。她把铜牌塞进内衣暗袋,伸手去拉小梅。
小姑娘的手心里全是汗,指腹还蹭着石柱上的白灰,我们得赶紧走。
为什么?小梅歪着头,他们都晕了呀。
白桃望着观外黑黢黢的山影,喉结动了动。
龙涎香的余味还在鼻腔里打转,而那枚K-07像块烧红的炭,隔着两层布贴着她的皮肤。
军统内部有内鬼,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更让她心凉的是——刀疤脸喊出白景明孙女时,眼里的恨意太真切,像是和祖父有过旧怨。
山道上的脚步声近了。
小梅突然拽她的衣角:姐姐,有人来了。
白桃转身,就见陆九站在月光里。
他的黑风衣沾着草屑,礼帽歪了半寸,嘴角挂着惯常的笑,像是刚从哪家茶馆听戏回来。
可白桃注意到他靴底沾着新鲜的黄泥——这山道白天刚下过雨,只有抄近路翻后山的人才会踩上。
来迟了。陆九抬手理了理礼帽,目光扫过地上的黑衣人,你们遇上麻烦了?
白桃没接话。
她望着陆九身后的阴影,那里有团模糊的轮廓,像个人影在晃。
是错觉吗?
她眯起眼,却见那影子突然闪进了林子里。
再看陆九,他正弯腰捡起地上的青铜鬼面,指腹摩挲着鬼面嘴角的纹路:甲贺流的标记,日本人的手段。
陆先生消息倒灵通。白桃的声音冷得像山涧水,我们走的是密道,您怎么知道来这儿?
陆九抬头,月光正好落在他眼底。
他的瞳孔很黑,像口深不见底的井:白小姐忘了?
三天前在破庙,你说要去东北方。他从怀里掏出张地图,展开时带起一阵风,我查过,这一带最近的艮卦方位,只有玉虚观往北约十里的鸡鸣山。
小梅突然了一声。
她低头看着自己颈间的玉简,那枚淡青色的玉牌正泛着微光,温度透过锁骨往皮肤里钻。
白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看见陆九的影子里,有个轮廓一闪而过——是刀疤脸的刀疤,是刚才被点穴的黑衣人后颈的朱砂痣。
姐姐,小梅摸着发烫的玉简,它好像在说什么。
白桃按住她的手。
山风卷着松针的苦香掠过,她望着鸡鸣山方向的山影,那里的崖壁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道被劈开的裂缝。
我们继续走。她拉着小梅往山道深处去,经过陆九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和观里那股,味道分毫不差。
月光爬上崖顶时,白桃听见小梅小声说:姐姐你看,前面山崖下有块石头,像...像道石门。
白桃抬头。
山雾散了些,山崖下的阴影里,确实有块方方正正的巨石,石面上刻着模糊的纹路——是八卦图的艮卦符号。
她摸了摸怀里的金属牌,又看了眼陆九的背影。
山道的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后腰别着的枪柄——和她靴筒里的勃朗宁,是同一批从美国运来的货。
而在他们身后,被点穴的黑衣人正缓缓睁开眼。
他望着陆九的背影,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