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栈的木门在陆九掌下轰然碎裂时,霉味混着陈茶香气扑了满脸。
他踉跄半步,却在看清屋内陈设的瞬间定住——八仙桌的位置偏东三寸,青瓷茶盏压着半张旧报纸,连茶渍晕开的形状都和上海弄堂那间老房子分毫不差。
镜中人仍坐在妆台前描眉,檀木梳齿划过眉峰的沙沙声像根细针,直扎进陆九后颈。
他摸向腰间的短刀,指尖却先触到白桃塞给他的寒髓针,金属凉意顺着掌心爬进血管。
等你换脸,等了三年。镜中人突然开口,尾音轻得像飘在茶雾里。
他转过半张脸,左颊上暗红灼痕蜿蜒如蛇,这张皮被你用断魂露烧了三十七次,可你忘了——他指尖抚过灼痕,是你亲手把这张脸埋进秦淮河的。
陆九的指节捏得发白。
三年前他在苏州河截获中统密报,说有特工叛变,追到码头时正撞见这人往船底贴密信。
他用易容师特制的断魂露泼过去,看着那张脸在惨叫声中融成脓血,最后连骨灰都撒进了河心。
影面计划。镜中人突然笑了,中统要的不是活棋子,是能自己长皮的影子。
你以为每次换脸都是你手艺好?他叩了叩桌面,是我在这地底下,把你的动作、语气、连摸后颈的习惯都记进本子里。
你换一张皮,我就往你皮下种一丝记忆——
陆九后颈突然刺痛。
他反手一抓,指缝间夹着片半透明的皮屑,淡绿血丝正从皮屑边缘渗出来。
白桃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断魂露能化皮,也能引潜毒。他咬开舌尖,腥甜血液溅在皮屑上,绿丝遇血骤缩,竟在血珠里浮出个极小的字,卦象纹路细如发丝。
他们要的不是宝藏。镜中人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八宫阵是活阵,特工的血是卦簿,等八宫齐了——他踢了踢脚下,青砖缝里露出半截铜链,所有换过脸的都会变成卦奴,永远替他们守着秘密。
陆九蹲下身,铜链上的刻痕让他呼吸一滞——兑泽归妹,正是白桃在紫金山焦土上用血画的卦象。
他摸出寒髓针,针尖刚触到铜链,地底突然传来清越的吟唱。
那声音像浸在泉水里的玉,带着若有若无的震颤,是白桃的安魂谣。
她在紫金山。镜中人闭了闭眼,用银针扎太渊穴,借经络传声。陆九这才发现铜链随着歌声微微发颤,他顺着震颤的节奏将寒髓针抵在链上,第一声歌尾时链身裂开细缝,第二声拔高时铜屑簌簌坠落,第三声收尾时一声,链锁彻底断开。
镜中人踉跄着栽进陆九怀里,瘦得像团影子。
他从贴身处摸出血书,封皮上的血渍已经发黑:三百个名字,全是换过脸的。陆九翻到末页,两个字刺得他瞳孔骤缩。
她不是影子。镜中人喘着气,她是锁。他指了指血书上半张模糊的脸,锁心的人不需要全相,只要站在那,所有卦象就乱不了。
窗外突然腾起火光。
陆九抬头时,六七个黑衣人已破窗而入,刀刃反射的冷光里,他看见为首者后颈有枚暗红烙印——乾卦。
清道夫。镜中人惨笑,中统的狗,军统的饵。陆九反手将血书塞进药囊,指尖触到袋底的断魂露。
他扯下镜中人脸上最后一层薄皮,贴在自己右颊,皮肤瞬间刺痛肿胀,镜中映出个皱纹横生的老者。
混战来得极快。
陆九挥着寒髓针挡开两刀,反手将断魂露泼向地面。
绿焰腾起的刹那,他瞥见清道夫们眼里闪过的慌乱——他们根本没打算留活口。
跳江!镜中人突然推了他一把。
陆九撞开窗的瞬间,后腰挨了重重一刀,温热的血顺着裤管往下淌。
他咬着牙扎进江里,冷水灌进鼻腔时,药囊还牢牢攥在手里。
水面重新归于平静时,一片柳叶形的银针从下游漂来,尾端系着半缕血丝。
紫金山洞穴里,白桃正给小梅包扎被铜匣划破的手指。
银针撞在她脚边的石头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她弯腰拾起,针身还带着江水的凉意。
姐姐看!小梅凑过来,针上有字!
白桃将银针凑到火边烘烤,针身渐渐腾起白雾,血字随着热气慢慢显形:名册在皮,她在锁心。
锁心是什么呀?小梅歪着头问。
白桃望着针尖反光里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隔了层毛玻璃。
她摸了摸颈后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那是十岁时被师父用银针扎下的太渊穴标记,说是为了护住药王宗的秘传针法。
是心甘情愿被关住的人。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针尾。
洞外的松涛突然大起来,吹得火苗忽明忽暗,照得血字时隐时现。
江风卷着湿意扑进洞穴,白桃打了个寒颤。
她听见远处传来水浪拍岸的声音,像极了有人在水下挣扎时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