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夜风如泣。
白桃跪坐在祖祠的残垣断壁中央,那方才烙于掌心的新印温润如玉,触手生凉,却死寂得像一块顽石。
她没有犹豫,拔下发间的银簪,在指尖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精准地滴在掌心印记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血珠并未沁入皮肉,也未滑落,而是如一颗悬浮的红玛瑙,静静地停留在印记上方,与肌肤隔着一寸无法逾越的距离。
她缓缓闭上双眼,试图以内息催动。
然而神识沉入体内,昔日奔腾如江河的归藏之力早已干涸见底,只剩下一缕稀薄的药王血脉,如残冬的溪流,在枯竭的经络中无力地游荡。
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仅存的一丝血脉之力,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缓慢消散。
“阵换了,规矩烧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可总要有人来当这个‘守’字。谁来?”
不远处,陆九背靠着一根断裂的横梁,粗重地喘息着。
他胸前的伤口在简单的包扎下依旧向外渗着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无形的刀刃在内里拉扯,剧痛难当。
他将那柄断得只剩半截的断命刃狠狠插入脚边的地裂中,试图以刀身残存的微弱青火维系封印,可那曾斩断过无数怨魂的青光,如今却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对身下的深渊毫无作用。
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沾着灰土,目光却锐利如昔,直直看向废墟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以前,是三百年的命数压着你守。现在,是你自己选。”他咳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可选了,就得真扛起来。”
话音刚落,那道贯穿了整个祠堂的地缝竟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又仿佛是在耐心等待,等待一个足以承载这份重量的名字被郑重地唤出。
另一侧,小梅盘膝坐在一片瓦砾之上。
她曾用以感知天地、编织罗网的十指此刻空空如也,那些伴随她长大的银丝,已在最后的阵眼中燃烧殆尽。
她学着白桃的样子,将双手掌心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以体内同样残存的药王血脉为引,竭力去倾听这片土地的意志。
就在此刻,她的指尖猛地一颤。
她“听”到了。
不是轰鸣,不是巨响,而是无数细碎而坚定的低语,它们从地脉深处传来,重重叠叠,汇成一股悲怆而决绝的洪流。
那是三百年来,每一个守碑人和历代祭女的残响。
她们的声音不再是临死前那句绝望的“轮我死”,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嘱托:“我们走了,但这条路不能断。”
小梅猛地睁开双眼,眼眶通红,声音因震撼而沙哑:“白桃……她们不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她们是怕我们,怕后来人,再走上她们那条回头路!”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白桃脑中炸响。
回头路?
是啊,阵破了,可只要这地底的东西还在,只要金陵城还需要守护,迟早又会有新的祭女,新的守碑人,用新的方式,重复旧的牺牲。
她们用生命换来的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机会,一个彻底斩断这血腥轮回的机会。
白桃霍然起身,从怀中取出祖父留下的那面古旧的卦象罗盘。
这是白家代代相传的法器,能卜算天机,窥测地脉。
可此刻,无论她如何催动,罗盘上那根玄铁指针都纹丝不动,死死地指向混沌的中央,仿佛整个天地的法则都已失衡。
她懂了。
旧的阵法,是以血为引,以命为祭,靠的是天道规则的强制束缚。
而她们亲手缔造的新生,毁掉了规则,凭借的只能是超越规则的……愿力。
没有丝毫犹豫,白桃撕下自己素白衣袍的一角,再次用银簪划破指尖,任由鲜血浸透布料。
她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白桃。
她要将自己的名字,连同自己的意志,彻底烙进掌心那方新生的印记里。
然而,就在“桃”字的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整个废墟,乃至整座后山,都开始剧烈地嗡鸣起来!
那道深不见底的裂隙中,传来的不再是等待,而是一种古老而威严的质问,那声音不经由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三人的神魂深处:“你为国?为家?为恨?为谁?”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压在白桃的心头。
为国?金陵城里的权贵们,可曾记得过守碑人的牺牲?
为家?白家满门,皆因此而亡,家早已不成家。
为恨?她的恨意足以焚天煮海,可恨,能支撑起守护万民的誓言吗?
一瞬间的怔忡,她笔下的血字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生气,瞬间风化成一撮暗红色的粉末,从布料上簌簌飘落。
白桃脱力般松开了手,那片写着她名字的血书并未坠入深渊,而是被一股柔和的气流托住,悬浮在裂隙之上,不上不下。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如晚风穿过空寂的竹林。
“守者可换,愿心不假。你若不为自己立下誓言,这天地,亦不承你的名姓。”
那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古老,仿佛见证了千百年的轮回,也道破了她此刻心中最大的迷惘。
“白桃……”陆九挣扎着想要站起,他想说些什么,想说他可以一起承担,可话到嘴边,却又被那股来自地底的威压震得咽了回去。
他明白,这是她一个人的道,谁也替不了。
就在此刻,一直闭目感知的小梅,身体忽然微微一颤。
她的神情变得无比专注,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她那微弱的血脉之力,穿透了脚下土地的悲鸣与回响,捕捉到了一缕来自遥远彼方的微弱波动。
那波动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而执着。
“金陵城……”小梅猛地睁开眼,望向东南方向,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异,“金陵城里……有一个心跳……正在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