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光芒最为炽烈,空气因能量的汇聚而扭曲,发出低沉的咆哮。
光芒散尽,咆哮声也归于沉寂,活脉堂中央的青石恢复了古朴的颜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然而,悬挂在堂内四壁的十二面小幡仍在微微颤动,每一面幡上,那用泪水与执念绣出的痛事愿语,针尖处竟还凝着未干的湿意。
白桃静立石前,心头一片空落。
阿无走了,以身补上了“共愿织网”最危险的一处缺口,但这张由万千生民愿力织成的大网,依旧千疮百孔,与地脉的连接若断若续。
只要这些小幡还在颤动,就说明阿无留下的力量仍在消散,连接随时可能彻底崩断。
一旦断裂,地脉失衡,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机都将被瞬间抽干,沦为死地。
她不能让阿无的牺牲白费。
白桃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最后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她仅剩的断梦香灰烬。
她没有丝毫犹豫,咬破指尖,将殷红的经血滴入盛着香灰的石砚中。
鲜血与灰烬相融,一种奇异的墨香混合着血气弥漫开来,她用一支狼毫小笔蘸饱了这粘稠如生命的墨汁,转身走向那些仍在摇曳的小幡。
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跳的节点上。
她从第一面幡开始,用这血墨,将那一行行褪色的愿文重新描摹。
“愿我儿来世无病无灾”、“愿家夫魂归故里”、“愿仇寇尽死,家国得安”……她的笔尖划过那些扭曲的字迹,血墨覆盖了原本的泪痕,仿佛用自己的生命去承诺、去延续这些濒临破碎的愿望。
当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干涸的刹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十二面小幡同时静止,随后,每一面幡都泛起一层柔和的微光。
连接着幡与幡之间的红绳,竟像一根根被重新注入了血液的脉络,有力地、齐整地跳动了三下。
咚…咚…咚…三声闷响仿佛来自地心深处,整个活脉堂的地面都随之轻微震颤。
地脉,回应了她的“续愿”。
白桃腿一软,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但眼中却燃起了新的火焰。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破败的土地庙里,陆九靠在满是蛛网的墙角,疼得满头冷汗。
他左腿上的伤口经过连日奔波和污水的浸泡,已经溃烂流脓,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他咬着牙,不去理会腿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手指却异常灵活地拆解着面前一堆偷来的日军电台残件。
他必须尽快拼凑出一个能用的接收器,监听离宫方向的动静,那里是日军的指挥部,也是整个厌胜大术的核心。
“滋……滋啦……”电流的杂音像毒虫在啃噬他的耳膜。
他耐心地调试着旋钮,汗水顺着额角滴落在锈迹斑斑的机壳上。
突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一个冰冷、清晰的日语口令钻入他的耳朵:“……命令下达,立即执行‘清愿计划’,目标:所有异常聚居点。”
陆九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异常聚居点?
那不就是他们这些流离失所、抱团取暖的难民营吗!
他瞬间明白了日本人的恶毒用心。
“愿力”,这些日子他听白桃念叨过无数次,民众的希望和祈愿汇聚起来,能滋养地脉,对抗那邪恶的厌胜术。
而难民营,正是痛苦与希望交织最密集的地方,是愿力最集中的源头。
日本人察觉到了,他们要从根源上掐断这份力量!
“清愿计划”,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
他来不及细想,猛地撕下自己满是污血的衣襟,蘸着伤口处流出的脓血,在布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五个字:“毒米入南窑”。
南窑,是城南最大的贫民窟,也是难民最集中的地方。
他将血布条小心地折好,塞进墙角一个破药篓的夹层里。
不多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摸了进来,是平日里负责给他们这些暗中抵抗者送药的陈哑婆。
陆九将药篓塞给她,指了指活脉堂的方向,做了一个“快”的手势,便再度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黑水池旧址,那口曾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水井早已干涸,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小梅静静地坐在井边,白皙的手掌紧紧贴着焦黑的地面。
她能感觉到,井底深处,那股曾焚尽一切的余火并未完全熄灭。
她闭上眼,将自己全部的感知沉入大地。
渐渐地,一缕幽蓝色的火焰在她脑海中浮现,火焰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是那位以身祭井的老匠人残存的意识。
一个断断续续的念头传入她的脑海:“……玉牌……非信物……是钥匙……白芷之名……刻于地心碑文……第三行。”
白芷?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小梅尘封的记忆。
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孩子,记住……听见哭声的地方,就是家。”过去她总不明白,为何家会在哭声响起的地方。
但此刻,她豁然开朗。
白芷是一味药材,能通窍、止痛,常被用于安抚啼哭的婴孩!
活脉堂的青石阵,不就是按照百草方位排列的吗?
她猛然起身,不顾一切地向活死人堂狂奔而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冲进堂内时,正看到面色苍白的白桃在分派任务。
小梅来不及解释,径直冲向堂中央的青石阵,凭借着脑中那份奇异的感应,很快便找到了对应“白芷”方位的那块石板。
她用匕首奋力撬开石板,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草药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在松软的泥土下,埋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透明晶片,晶片内部的纹路,竟像一滴凝固的泪痕。
就在这时,陈哑婆也赶到了,将陆九的血书交给了白桃。
白桃展开布条,看到那五个血字,心头一沉。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当机立断,对身边的村民们喝道:“立刻传令下去,所有人,把我们存的糙米都拿出来,混入断梦香灰,再加上金银花、贯众,熬煮‘辟秽米粥’!快!”
她又看向几名精壮的汉子:“你们,立刻换上最破烂的衣服,伪装成乞丐,分成几队,潜入城南各处的贫窑,给所有人施粥!记住,一定要抢在日军的粮车之前!”
安排好一切,白桃自己则悄悄藏进了一辆运送草药的板车车底,随着其中一队人马向南窑进发。
路上,他们果然看到一队日军押送着几辆装满粮食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些麻袋的缝隙里,隐隐渗出一些淡黄色的粉末。
白陶趁人不备,从车底伸出一根银针,悄无声息地探入那粉末中,再收回时,原本光亮的银针尖端已经变得漆黑,甚至微微卷曲,仿佛被剧毒灼烧过。
白桃心中一片冰冷。
这确是慢性蚀愿毒,比立刻致死的毒药要歹毒百倍。
服用者不会马上死去,但他们的情感、希望、乃至求生的本能都会被一点点磨掉,变得麻木冷漠,最终在绝望中自我了断,成为厌胜术最好的养料。
夜半时分,南窑各处临时搭起的粥棚前,喝下“辟秽米粥”的饥民们开始陆续出现反应。
他们先是腹中剧痛,然后开始大口呕吐,吐出来的尽是些黑黄色的污秽之物。
呕吐过后,他们原本灰败空洞的眼神,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神采。
就在众人渐渐安定下来时,一个素来哑口的瘦弱孩童,突然从草席上翻身坐起。
他睁着一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口中喃喃地哼唱起来:“眠眠安,魂不散……”
正是那首安魂调的起句!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就在这时,孩子脚下的干裂泥土,竟变得湿润起来,随即一道细小的裂缝出现,一缕乳白色的、如同浓稠浆液的“地髓”缓缓从中渗出,像一滴来自大地深处的眼泪,滴落在尘埃里。
白桃快步上前,在那滴地髓前跪下,她颤抖着举起银针,轻轻引了一丝。
只见针身上,一抹柔和的绿光流转不息,那气息,竟与阿无消散前留在她体内的最后一缕气息,完全一致!
这不是模仿,是回应!
阿无的力量,被这孩子的歌声从地脉深处唤醒了!
就在此时,陆九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赶到了。
他看着那缕微光不散的地髓,又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他没走远……他是在等人跟上来。”
白桃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劫后余生、眼神中重燃微光的难民。
那个孩子的歌声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巧合,还是说……在这场毒与药的较量中,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被唤醒了?
她看着那些茫然的、疲惫的、却又重新拥有了表情的脸,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萌发。
或许,钥匙不仅仅在那个孩子身上。
或许,在这片被污染又被净化的土地上,每个人,都成了潜在的希望。
她需要一个方法,一个能验证她猜想的方法。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些刚刚喝过粥,嘴角还残留着米汤痕迹的饥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