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白桃几乎要放弃,将这微弱的感应归为错觉时,她指尖无意间划过蜡筒表面,一丝极细微的阻滞感让她动作一顿。
她立刻取来高倍放大镜,凑到灯下细看。
在蜡筒光滑的内壁上,竟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涂层,其中混杂着无数比尘埃更细小的黑色颗粒。
她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刮下少许,置于琉璃片上。
这些颗粒在灯光下泛着沉郁的金属光泽。
白桃的心跳陡然加速,一个大胆的猜想涌上心头。
她翻遍了祖父留下的所有手札,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关于“金陵造币厂废料”的记载。
战时物资匮乏,一种用于铸币的特殊磁砂因感应过于灵敏而被废弃,其特性被简单记为——感振存音。
但祖父在旁边用朱笔加了一句批注:仅对特定频率之振动有应。
白桃深吸一口气,回到桌前。
她没有使用任何仪器,只是取来一枚崭新的银针,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悬于针尖,缓缓靠近那堆磁砂。
奇迹发生了。
当血珠与磁砂接触的瞬间,那颗小小的血珠竟不再是静止的,而是随着她心脏的搏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节律,极其轻微地上下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与她的生命共鸣。
这一刻,祖父笔记上一句残缺不全的话语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声非录于筒,录于心波荡。”她豁然开朗。
这些蜡筒根本不是被动记录声音的容器,它们更像是一尊尊熬制心血的药釜,需要用“文火慢煨”。
所谓“文火”,便是诵读者发自内心的情感波动;而“药引”,则是与名字紧密相连的真挚记忆。
唯有当诵读者的心跳、呼吸、乃至最细微的情绪波动与所念之名达到同频共振时,声音才能真正被“煨”进这层磁砂之中。
次日清晨,陆九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尝试录制那段属于他母亲记忆中的童声。
他模仿着记忆里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可蜡筒始终毫无反应。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清亮变得沙哑,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白桃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只是观察。
她注意到,陆九每次开口前,呼吸都异常短促,喉结下的肌肉紧绷如弓弦。
这并非专注,而是一种深植于潜意识的抗拒。
他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而不是在“成为”那段记忆的一部分。
“别念了,”白桃终于开口,“你不是在呼唤一个名字,你是在模仿一个亡魂。你的身体在抗拒你扮演自己的母亲。”陆九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迷茫和痛苦。
白桃放缓了语气:“别想那么多。就说……说你记得的,最后一个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陆九沉默了,仿佛陷入了深不见底的回忆之海。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三人微弱的呼吸声。
良久,他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而滞涩:“我娘……叫我怀安。她说,世道乱,怕我走丢了。那天她把这两个字用红线缝进我的贴身内衣里,告诉我,‘丢了别的,别丢了这个’。”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静默了许久的蜡筒毫无征兆地自己转动起来。
沙沙的背景声中,一个极其轻柔、带着无限暖意的“嗯”字,清晰地流淌出来,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再次回应了那个名叫怀安的孩子。
周砚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神情剧震。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主动走上前:“让我试试。第七层名单里,有个女人的名字,我试了很多次都不行。”他拿起一只新的蜡筒,闭上眼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沉重的悲伤里。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用近乎自语的声音低声说道:“我欠她一句道歉。当年我无意中泄露了她丈夫的行踪,导致他被捕。她后来改嫁了,可听说……直到死,她都还用着原来的名字。”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湿润,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三个字:“林、素、芬。”
蜡筒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当回放的声音响起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三个字不仅清晰无比,尾音里竟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哭腔,仿佛是周砚无声的忏悔被一同录了进去。
白桃立刻取下蜡筒,再次检查内部的磁砂。
她惊奇地发现,成功录入声音后,磁砂的晶格排列发生了极其微小的变化,原本无序的颗粒变得整齐了些许,那模样,像极了一张被泪水浸润过后,纤维重新舒展的宣纸。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所谓的修复,根本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共情层面的重建。
每一个名字,都需要用一段同样滚烫的真情去唤醒。
基于这个发现,三人迅速制定了新的方案。
他们在唤名学堂里隔出了一间静室,命名为“心音房”。
任何前来诵读的人,都必须先在房内静坐三刻,用笔写下自己与所要诵读的名字之间,最深刻、最接近的一段个人记忆,然后再进行朗读。
这个看似繁琐的仪式,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试行首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在诵读“沈志远”这个名字时,刚写下几行字便老泪纵横——那是他在战时亲手送上战场,却再也没能回来的学生。
当他含泪读出那个名字时,录音一次成功。
而就在那一瞬间,学堂地底深处的水晶脉冲,强度猛然增强了半拍。
连远在城东街角晒太阳的盲眼老叟都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惊疑地对身边人说:“怪事,电台的信号又来了!”
夜深人静,白桃独自一人留在心音房,仔细检查着白天新录制好的一批蜡筒,为它们一一编号归档。
当她拿起属于陆九的那只,也就是录下了“怀安”之名的蜡筒时,手指习惯性地在空白区段轻轻滑过。
就在这时,一阵比蚊蚋振翅还要轻微的呢喃,毫无预兆地钻入她的耳中:“……桃儿,井底松匣开了。”
白桃浑身一震,手里的蜡筒险些滑落。
这声音……这声音是祖父的!
她绝不会听错!
可白天录制的所有名单里,根本没有这句话。
她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将蜡筒固定在调试台上,运用祖父独创的五音法,以宫、商、角、徵、羽五个不同的频率去过滤声音的层次。
终于,在代表悲切与收敛的“商”音频率下,她滤掉了所有的背景杂音,捕捉到了那句话的真正来源——它并非独立存在,而是陆九昨天录制“怀安”时,被无意间吸入的一段背景共鸣。
白桃猛然想起,陆九昨天录音时,站立的位置最靠近院子西北角的井畔。
原来是那口井,像一个巨大的共鸣腔,将封存在地底深处多年的语音碎片,反向导入了这只因为“怀安”之名而高度激活的新蜡筒里。
她缓缓走到窗边,望向院外。
清冷的月光恰好洒在乾位的井口上,井栏边沿的青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那行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刻字——“下一个守名的人,是你吗?”,在月华的映照下,仿佛每一个笔画都在微微发亮,无声地催促着她。
井底,松匣,一个尘封的秘密正在向她招手。
她的目光从井口移开,落在了自己那双沾染着磁砂微尘的手上,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已在心中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