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鲸落将自己关在画室里整整一天一夜。送来的餐点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佣人敲门询问,他也只以身体不适回应。慕砚青那边似乎很快收到了消息,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立刻派人来“关心”或强制干预,只是让陈景明传话,请了家庭医生待命,并嘱咐“让小少爷静静”。
这种刻意的“尊重”,在此时的季鲸落看来,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居高临下的监视。哥哥知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在预料他迟早会知道什么,所以此刻的沉默,是一种自信的等待,等待他自己消化这残酷的“真相”,然后再次屈服于被设定的命运。
夜幕再次降临。季鲸落蜷缩在画室角落的沙发里,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与他内心的荒芜形成鲜明对比。他不再流泪,最初的震惊和恐慌过去后,一种麻木的、带着钝痛的清醒占据了他。
他需要确认。
他不能仅凭两个佣人的闲言碎语就彻底否定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但向慕砚青求证?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只能靠自己,在这座巨大的、布满监控的囚笼里,寻找可能的缝隙。
他想起那些被“适当调整”后送来的杂志和期刊。哥哥允许他接触这些,是为了展示力量,也是为了引导他的思想。那么,在这些被筛选过的信息里,会不会存在一些无意的、可以被反向利用的线索?
他打开平板电脑,登录那个被允许访问的内部网络端口。他开始不再局限于浏览艺术和科技动态,而是尝试搜索一些更宽泛,甚至有些敏感的关键词。他输入“成瘾性药物”、“心理干预”、“记忆创伤”、“行为矫正”……
大部分搜索结果都是空白,或者被引向一些无关紧要的科普文章。网络的防火墙坚不可摧。
但他没有放弃。他回忆起年轻女佣提到的“厨房老王”。或许,信息的突破口不在虚拟网络,而在这些活生生的、在这座大宅里工作了更久的人身上。
第二天清晨,季鲸落强迫自己吃了几口早餐,然后走出了画室。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种此前未有过的、沉静的决绝。他像往常一样在花园里散步,路线却有意无意地经过了厨房后勤区域的入口。
他“偶遇”了正在指挥搬运食材的老王。那是个面相憨厚、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王师傅。”季鲸落停下脚步,声音尽量放得平和。
老王见到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恭敬又带着点紧张的笑容:“小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就是散步路过。”季鲸落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我最近胃口不太好,想起以前好像挺喜欢喝一种……嗯,有点特别味道的汤,但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王师傅您在慕家工作久,知道吗?”
他抛出一个模糊的、关于“过去”的问题,试图打开话题。
老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笑容有些僵硬:“小少爷,您以前的口味……我也不太清楚。先生吩咐过,您的饮食要按现在的营养师配比来。”
滴水不漏。
季鲸落没有气馁,又试探了几句,话题始终围绕“过去”,但老王就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石头,滑不留手,所有回答都恪守着界限,绝不越雷池一步。
显然,慕砚青对宅邸内所有知情人的管控,远超他的想象。
就在他准备放弃,感到一阵无力时,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擦拭栏杆的一个年轻女佣——正是昨天在花园里说话的那个。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季鲸落的视线,慌忙低下头,用力擦着栏杆,动作显得有些慌乱。
季鲸落心中一动。
他若无其事地走开,但在下午茶时间,他借口需要一杯安神的花草茶,特意指定要那个年轻女佣送到画室来。
女佣端着茶盘进来时,手指微微发抖,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放在那里吧。”季鲸落指了指茶几,声音很轻。
女佣依言照做,转身就想离开。
“等一下。”季鲸落叫住她。
女佣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季鲸落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留给女佣一个看似平静的背影。画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我昨天,”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女佣耳中,“在玫瑰园,听到了一些话。”
女佣猛地抽了一口气,几乎要跪下去:“小少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告诉先生!求求您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季鲸落转过身,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盈满泪水的眼睛。她的恐惧是真实的,不是伪装。这反而印证了那些话的真实性——至少,在这个宅邸的某些知情者看来,那是真实的。
“我不会告诉哥哥。”季鲸落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意外的冷酷,“但我需要知道,你听到的,关于我‘以前’的事,到底还有什么?”
女佣惊恐地摇头,眼泪掉了下来:“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也是听别人瞎传的……小少爷,求您放过我吧,要是被先生知道,我……我……”她语无伦次,显然吓坏了。
季鲸落知道,从她这里恐怕再也问不出更多了。慕砚青的威慑,足以让任何知情人三缄其口。
“你走吧。”他挥了挥手,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女佣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画室。
季鲸落端起那杯温热的花草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试探得到了结果,却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佣人的反应告诉他,那个“不堪”的过去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一座被慕砚青用铁腕牢牢镇压、不允许任何人提及的坟墓。
而他,就像一座活着的墓碑,被禁锢在这片华丽的墓园里,连哀悼自己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他走到画架前,看着那片沉寂的蓝色。突然,他抓起一支最粗的油画笔,蘸满浓黑的颜料,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涂抹在画布上!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那个模糊而肮脏的过去,连同此刻窒息的现在,一起摧毁。
黑色的油彩覆盖了蓝色,如同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