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砚青没有回西山别墅的主楼,而是直接驱车返回了市中心他自己的顶层公寓。车子驶离那片被葱郁山林环绕的牢笼,窗外的景色从静谧变为都市的流光溢彩,但他眼底的冰封与滞涩却未曾消融半分。
公寓空旷、冷寂,设计风格是极致的简约与冷硬,如同他一直以来为自己构筑的内心世界。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璀璨的城市星河,喧嚣而富有生命力,却无法穿透他此刻心头的沉重。
季鲸落那双空洞的、仿佛已经死去的眼睛,和他最后那句“标本”,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性。
“标本”……
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那个曾经会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充满依赖地喊着“哥哥”的乖巧孩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支离破碎、一心求死的模样?
记忆的闸门在不经意间被冲开。画面纷至沓来,带着陈旧却清晰的色彩。
他想起很多年前,父母将那个瘦小苍白的孩子带回家时的场景。季鲸落躲在管家身后,只露出一双清澈又惶恐的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是慕砚青率先走过去,向他伸出了手,说:“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想起季鲸落小时候身体不好,夜里总是咳嗽。有时慕砚青熬夜处理公司文件,会顺便去儿童房看看他。有一次,季鲸落烧得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指不肯放,小声啜泣着:“哥哥别走……” 那时,他是真的心疼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季鲸落逐渐长大,那份依赖似乎开始掺杂了不该有的、炽热的情感?是他开始用那种专注的、仿佛全世界只看得见他一个人的眼神凝视自己?还是那次,他在季鲸落的画室里,无意中翻到那些以他为主角的素描——画中的他,或沉思,或远眺,每一笔都浸透着作画者难以言说的迷恋?
慕砚青感到了一种冒犯,一种边界被逾越的恼怒。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人际关系,尤其是这个他视为责任、需要被“矫正”和“保护”的弟弟的情感走向。季鲸落的感情,对他而言,是一种失控,一种潜在的、可能摧毁现有秩序的危险。
于是,他开始疏远,变得严厉。他用冰冷的话语划清界限,用“为你好”的名义安排季鲸落的生活,将他那些“不合时宜”的画作和情感视为需要被治疗的“病症”。他将季鲸落的敏感、艺术天赋以及那份孤注一掷的爱恋,统统打上“不正常”的标签。
西山别墅的囚禁,是这一切的顶点。他以为隔绝了外界的“干扰”,用强制的手段就能让季鲸落“清醒”,回归到他设定的“正常”轨道。他看到了季鲸落的痛苦、挣扎、反抗,但他将其解读为治疗过程中必要的阵痛。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坚定,最终总能得到预期的结果——一个“安全”的、不再给他带来麻烦的季鲸落。
可他得到了什么?
一个“标本”。
一个精神已然死亡,只剩下呼吸和心跳的空壳。
慕砚青猛地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寒流,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一直以来坚信的逻辑链条,在此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季鲸落的每一步变化,却发现自己或许才是那个将一切推向绝境的推手。
他“赢”了这场控制与反控制的战争,用最残酷的方式,扼杀了季鲸落所有的生机。可这胜利,品尝起来只有无尽的苦涩和……空虚。
他还能怎么做?继续这样关着他,直到那具身体也彻底衰竭?还是……
一个念头,在他混乱的思绪中逐渐清晰。
放手。
彻底地放手。
既然他的存在,他的“管教”,对季鲸落而言是致命的毒药,那么,也许唯一的生路,就是让他离开,远离自己,远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环境。
去国外,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配备专业的心理医生和护理人员。也许在完全陌生的国度,没有他的阴影笼罩,季鲸落能慢慢找回一点活下去的欲望。
这个决定像是一把双刃剑,一面是斩断纠缠的决绝,另一面是……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他慕砚青,无法“治好”季鲸落,甚至可能是他病情的根源。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暖不了那颗冰冷滞涩的心。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和疲惫:“联系瑞士的那家疗养院,确认接收事宜。尽快准备好所有手续……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他望着窗外无尽的夜色,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季鲸落,我累了。”
“如你所愿,我放你走。”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反而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他生命中硬生生剥离,留下一个空洞的、呼啸着寒风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