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密室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赵知俭瘫软在地,官袍皱褶,涕泪横流,早已没了先前那副精明倨傲的模样,只剩下被彻底击溃后的绝望与恐惧。
凌越坐在他对面,面色冷峻,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他卑微的皮囊,直视其内心最阴暗的角落。秦虎按刀侍立一旁,如同铁塔,封锁了所有退路。
“说吧,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凌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赵知俭的心上,“从你怎么上的这条贼船,到那‘老先生’是谁,再到慈云斋和那害人的毒物,还有,你们费尽心机,在科举考场行此恶毒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知俭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泪水滴落在地板上。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唯一的生路,或许就是老实交代,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我说……我说……”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开始了供述。
“我……我本是万历十三年中的举人,可惜此后屡试不第,蹉跎岁月,只能在提调官衙门做个小小的典吏,眼看着同年飞黄腾达,自己却……却困守于此,心中实在……实在不甘啊!”赵知俭的话语中充满了积压多年的怨愤和失落,这是科举制度下无数失意者的缩影。
“直到……直到去年,我因公务结识了‘慈云斋’的掌柜,他……他看似只是个寻常商人,却出手阔绰,言谈间对朝局、对科举乃至对东南海贸都颇有见解。他常请我吃酒,听我抱怨怀才不遇,时常表示惋惜……后来,他引荐我认识了一位‘老先生’……”
提到“老先生”,赵知俭的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恐惧。
“那位‘老先生’……身份极其尊贵,我……我只在隐秘处见过他几次,每次他都背光而坐,看不清全貌,只知气度威严,绝非寻常人等。他……他许诺我,只要帮他办成几件事,将来必保我仕途通畅,甚至……甚至能让我外放东南肥缺……”
利益的诱惑,加上多年不得志的怨气,让他一步步走上了歧路。
“最初,只是一些小事,比如透露些无关紧要的官府文书消息,或者利用职权,给‘慈云斋’运送的某些‘特殊货物’行个方便……那些货物,都打着佛具、香料的名头,其中……其中就有那种被称为‘彼岸香’的凝脂,还有处理过的特殊烛芯……”
凌越眼神一凝:“这些货物,最终运往何处?”
“大部分……大部分都运往东南沿海了……具体给谁,我不清楚,但听说……听说是给一些‘海上的朋友’……还有一小部分,留在慈云斋,由掌柜掌控。”赵知俭的回答,终于将慈云斋、彼岸香与东南海寇(或者说海上势力)清晰地联系了起来!
“继续说贡院的事!”凌越催促道。
“是……是……本届乡试前,‘老先生’突然传令,要在贡院内……做一次‘试验’。”赵知俭颤抖着说,“要用那‘彼岸香’之力,在极致严密的环境下,悄无声息地除掉几个……几个‘碍眼’的人,并制造混乱,最好能引发‘天罚’、‘怨灵’之类的流言,以……以验证其效,并震慑某些人……”
“试验?验证?震慑?”凌越捕捉到这些关键的词汇,心头寒意更盛。如此恶毒的手段,竟然只是为了“试验”和“震慑”?!这背后的势力,所图必然极大!
“‘碍眼’的人指的是谁?陈景元?林卓鑫?为何是他们?”
“陈景元……林家……他们的家族在东南丝绸海运的生意上,不肯与‘老先生’的朋友合作,甚至……甚至暗中截过几次对方的货,断了对方的财路……所以……所以上了名单……”赵知俭的回答,印证了最初的商业恩怨猜测,但这恩怨的背后,却牵扯着更恐怖的势力。
“所以,你就利用职权,批条增加了他们所在区域的蜡烛,暗中投放毒源?又指使王书吏,借抽查之机,在他们的提神药膏里混入了激发毒性的药引?再安排杂役,在特定时间投放香引?”凌越将他的罪行一一道出。
赵知俭面如死灰,点了点头:“大部分……大部分是王书吏去做的……我……我只是从旁协助,传递指令和物品……”
“那云游僧静云呢?他带来的海灯油,又是怎么回事?”凌越问出了关键问题。
赵知俭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凌越会知道这个,随即恍然:“静云……他……他其实是‘老先生’手下的人,精通香料药理。他带来的海灯油,是纯度更高的‘彼岸香’凝脂,借口礼佛,实则是想……想寻找机会,接触更多有机会接触贡院物资的僧人或官员,为后续……后续更大的行动铺路。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在桐花寺就被大人您……”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静云的任务因为凌越的介入而失败了。
至此,从桐花寺案开始,到漕运鬼船案,再到眼前的科举魇杀案,所有关于海灯油和神秘毒物的线索,彻底串联了起来!一个以“老先生”为首,勾结东南海上势力,利用慈云斋作为掩护和据点,试图通过走私、渗透、乃至使用诡异毒物来实现某种巨大阴谋的网络,终于浮出了水面!
而科举考场,竟然成了他们测试武器、清除异己、制造恐慌的试验场!
凌越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愤怒,继续问道:“那个腹痛的孙秀才,又是怎么回事?”
“他……他是王书吏找的另一个棋子。本想让他第三场考试时点燃另一种更强的‘香引’,将场面搅得更乱,甚至……甚至让毒性爆发得更猛烈些,多死几个人……没想到,他先被大人您发现了……”
杀人诛心!其心可诛!
凌越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己私欲和怨恨,就沦为他人爪牙,罔顾数千士子性命、破坏国家抡才大典的败类,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科举本应是寒门子弟的希望之路,却成了这些人满足私欲、施行阴谋的修罗场!其中的残酷与扭曲,令人发指!
“那位‘老先生’,究竟是谁?!”凌越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赵知俭的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拼命摇头:“不……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每次出现都极其隐秘,声音也似乎刻意改变过……我只知道……他能量极大,甚至在京城……似乎都有根基……我……我不敢打听啊大人!”
看着赵知俭吓得几乎要昏厥的样子,凌越知道,他可能真的不知道那位“老先生”的真实身份。对方狡猾到了极点。
他让人将瘫软如泥的赵知俭拖下去,严加看管。
密室中只剩下凌越一人。他缓缓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案情虽然基本明朗,主犯之一也已落网,但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对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和隐秘。一个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的“老先生”,勾结东南海上势力,掌控着诡异的毒物,其触角甚至可能伸向了朝堂深处。
这场科举魇杀案,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封沈荆澜的信上。仿佛是一种本能,他拿起笔,铺开纸,想要将刚才惊心动魄的审讯结果,以及心中的沉重与疑虑,向她倾诉。
这不是正式的公文,更像是一种……分享。他详细写下了赵知俭的供词,关于“老先生”、慈云斋、彼岸香、东南海上势力、以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试验”目的。
在信的末尾,他笔锋顿了顿,添上了一句超越公务的话:“……真相虽渐明,然幕后黑手仍潜藏深渊,思之令人悚然。此番若非姑娘屡次关键提醒,越恐深陷迷雾,难以破局。夜深人静,唯纸笔相伴,遥谢姑娘相助之恩,亦盼一切安好。”
这已近乎私人的问候和感谢了。他封好信,让王砚立刻通过秘密渠道送出。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的沉重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仿佛那份超越公务的牵挂,能带来一丝无形的慰藉和力量。
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去向钱学士和刑部郎中汇报之时,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狂奔而来,连礼数都忘了:
“大人!不好了!关押赵知俭的柴房……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