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澄清坊官邸，那瓶名为“归寂”的香丸被立刻送到了沈荆澜手中。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将自己关在那间充作临时验药房的小屋里，动用所有能想到的法子，仔细查验起来。
凌越则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清心茶馆里与云逸居士交谈的每一个细节。那温和的笑容，那富有磁性的嗓音，那看似随意却总能切中要害的话语，还有那瓶透着诡异冷香的“归寂”……这一切都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看似柔软，却处处透着致命的诱惑。
“此人绝非寻常江湖术士。”凌越对王砚沉声道，“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甚至赠送香丸的举动，都可能经过精心算计。他在试探我，也在……评估我。”
王砚面露忧色：“大人，若他真是凶手，此举岂非打草惊蛇？他若遁走，再想寻他，便如大海捞针了。”
凌越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不，他不会走。至少现在不会。像他这样的人，极度自负，甚至可能将这场较量视为一种游戏。我主动找上门，反而可能正合他意。他在等待我的下一步，也在观察我是否配得上做他的‘对手’。”
这是一种基于犯罪心理的推断，凌越几乎能感受到那双隐藏在温和面具之后，冷静而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
果然，第二天下午，秦虎又带来了消息：云逸居士再次出现在了清心茶馆，依旧坐在老位置，与几个看似愁眉不展的人低声交谈着。
凌越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第二次交锋不可避免。这一次，他必须更加主动，尝试触及那层伪装下的核心。
他再次只身前往清心茶馆。走上二楼，只见云逸居士正对一位唉声叹气的中年男子温言劝慰，所言无非是“钱财乃身外物”、“放下即自在”之类的话。那男子听着听着，紧皱的眉头似乎真的舒展了一些。
凌越没有打扰，依旧在稍远的桌子坐下，静静观察。直到那中年男子千恩万谢地离去，云逸居士的目光才看似无意地扫了过来，与凌越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凌越端起茶杯，再次走了过去。
“云逸居士，又见面了。”凌越拱手，神色比昨日多了几分刻意流露出的烦忧，“昨日得居士点拨，又蒙赠香丸，回去试了试，果然心神宁定了不少。只是……唉，心中块垒，终非外物所能尽除。”他叹了口气，扮演着一个被俗务所困、寻求解脱的文人。
云逸居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仿佛猎人看到了猎物踏入预设的路径。他笑容温和依旧：“兄台过谦了。香丸不过是辅助，根子还在心念转换。看来兄台所遇之事，颇为棘手？”
凌越顺势坐下，苦笑一声：“宦海浮沉，是非纠葛，剪不断，理还乱。有时真想抛开一切，寻个山清水秀之地，了此残生，落得干净。”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符合此刻扮演的心境，也暗藏机锋，试图观察对方的反应——是否会顺势引导向“解脱”、“了断”的极端方向。
云逸居士闻言，轻轻摇头，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悲悯，却并未如凌越预想的那样鼓吹“解脱”，反而道：“兄台此言差矣。肉身乃渡世宝筏，红尘亦是修行道场。避世非是解脱，而是怯懦。真正的自在，是身在漩涡而心超物外，是看破而不说破，放下而不放弃。”
这番言论，竟是堂堂正正，充满智慧与豁达，与凌越侧写中那个引导人走向死亡的恶魔形象大相径庭！
凌越心中警铃大作。此人果然厉害！他绝不直接鼓吹死亡，而是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智慧超脱的引路人，他所提供的，是一种看似积极正向的“心灵解脱”，但其最终导向，却可能被扭曲成自我毁灭！这是一种更高明、更隐蔽的操控！
“居士境界高远，在下佩服。”凌越露出惭愧之色，话锋悄然一转，“只是有时见世间苦难，好人蒙冤，恶人逍遥，心中愤懑难平，这‘心超物外’四字，谈何容易？譬如近日京城几起风波，听闻有安分守己者竟莫名自寻短见，实在令人唏嘘，亦感天道不公。”
他紧紧盯着云逸居士的眼睛，试图捕捉那一瞬间的细微变化。
云逸居士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动作优雅自然。他的眼神依旧平和，只是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欣赏一幅有趣画卷般的神采。
“天道冥冥，自有其理。众生皆苦，各有缘法。”他声音舒缓，带着一种超然的淡漠，“有人执迷不悟，困死心牢；有人一念通达，彼岸花开。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呢？或许于当局者而言，那一步跨出，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大自在。”
他巧妙地将“自杀”偷换概念为“一念通达”、“彼岸花开”、“大自在”，赋予了其一种哲学甚至诗意的色彩，悄然淡化了其中的残酷与异常。
凌越背后泛起一丝寒意。这就是凶手的逻辑！在他的世界里，他不是在谋杀，而是在“超度”，在帮助别人获得“解脱”和“大自在”！这是一种极其扭曲却自洽的价值观！
“哦？”凌越故作惊讶，“依居士之见，那些自寻短见之人，反倒是得了解脱？那他们的家人悲痛，又该如何？”
云逸居士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竟带着一丝悲天悯人，却又冷酷到极致：“痴儿尚未悟。皮囊之苦，亲情之缚，皆是虚妄。若真能舍却这臭皮囊，脱离这无边苦海，岂非大幸？至于亲友悲痛，不过是尘世情劫未了，还需修行罢了。看得透的，自会为其欢喜；看不透的，徒增伤悲，亦是其命数。”
一番话，将生命的重量轻飘飘地拂去，将亲友的悲痛归咎于“看不透”、“修行不够”，完美地卸去了自身可能存在的任何道德责任，甚至隐隐然将自己摆在了“先知”和“指引者”的高位上！
凌越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这种将死亡美化、合理化，并将责任推卸给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扭曲心态，正是系列操控型自杀案凶手的典型特征！
强压住心头的震动，凌越面上却露出若有所思、仿佛被触动的神色：“居士之言，发人深省……只是，终究太过惊世骇俗。”
云逸居士含笑看着凌越，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他此刻的伪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悟非常之道。兄台非是俗流，他日或许能明白贫道今日之言。”这话，像是一种暗示，又像是一种挑衅。
两人又看似随意地聊了些其他的，言语间机锋处处，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和深度。凌越愈发感觉到此人心思之缜密、逻辑之自洽、心态之冷静，已非常人所能及。
临走时，云逸居士忽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昨日赠予兄台的‘归寂’，可还合用？此香凝神静气效果最佳，尤其适合……做出重大决断之前，平息杂念，直指本心。”
“重大决断之前，平息杂念，直指本心？”凌越重复了一遍，心中凛然。这几乎是在明示这香丸的“用途”了！
“多谢居士，尚未用到其时。”凌越不动声色地回应。
云逸居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离开茶馆，走在喧闹的街道上，凌越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高潮。这只是一场漫长心理博弈的开始。云逸居士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探究，却丝毫不惧，反而饶有兴致地与他周旋，甚至主动给出更明显的提示。
他在享受这个过程。
凌越握紧了拳头。他必须更快地找到实质性的证据，找到那将三个死者与云逸居士牢牢绑死的链条，找到他操控人心的具体手段！否则，不仅无法将其定罪，甚至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在他那“舌绽莲花”的蛊惑和那诡异的“归寂”香中，走向“大自在”的毁灭终点。
回到官邸，沈荆澜恰好从验药房里出来，脸色凝重无比。
“夫君，那香丸……极其古怪！”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震惊，“我用了所有方法，几乎无法检测出任何已知的毒物或迷药成分！但它……它似乎能极其轻微地影响人的心绪，放大某种潜藏的情绪……尤其是……绝望感和解脱欲。这绝非寻常香料！”
凌越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
无形的刀，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而握刀的人，正隐藏在迷雾之后，微笑着等待他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