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寿宫那压抑的氛围中脱身，回到北镇抚司，凌越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心头反而如同压上了一块更重的巨石。宫墙之内，步步惊心，他今日算是真切体会到了。那无声的注视，那谦恭表面下隐藏的审视与猜忌，比江湖上的明刀明枪更令人窒息。
他屏退左右，只留下秦虎在值房内，将从宫中带回的证物——那个封好的诅咒人偶以及收集到的尘埃碎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
“大人，这事……”秦虎浓眉紧锁，脸上是罕见的凝重和担忧，“牵扯到贵妃娘娘，陛下又让秘查，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办好了未必有大功，办砸了……”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宫闱丑闻，历来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凌越揉了揉眉心，语气却异常冷静：“我知道。但我们已经卷进来了，退无可退。陛下点名让我去，既是考验，也是一次机会。若能借此案撬开一条缝隙，或许就能触及到‘老先生’和徐公公的核心。”
他打开纸袋，再次取出那个人偶，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又淡淡散发出来。秦虎嗅了嗅，疑惑道：“这味道……有点怪，像是血，又带了点药铺子里的味儿。”
“荆澜或许知道。”凌越沉声道，“你立刻亲自跑一趟，秘密将荆澜接到北镇抚司来，就从后门进，不要让人瞧见。另外，让王先生把他整理出的宫内旧案卷宗摘要拿过来。”
“是！”秦虎领命，立刻转身去办。他知道此事关乎重大，必须亲自去才放心。
不一会儿，王砚抱着一摞文书匆匆赶来，脸上带着倦色，眼神却充满忧虑：“大人，卷宗摘要在此。粗略看来，近二十年内，宫内明面上记录的巫蛊厌胜之事共有三起，最后都成了无头公案，牵扯进去的宫人太监掉了上百颗脑袋。失窃案倒是不少，但多是些小物件，像这般在宠妃宫中盗走珍贵首饰的，几乎没有先例。”
凌越快速翻阅着摘要，眉头越皱越紧。这些陈年旧案，手法粗糙，更像是宫人之间的互相倾轧，或是上位者清除异己的借口，与他今日所见的精巧诡计截然不同。
“看来，这次我们的对手，手段比过去那些高了不止一筹。”凌越合上卷宗，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王先生，你怎么看？”
王砚捻着胡须，沉吟道：“大人，在下以为，此案关键有三。其一，动机。行事如此冒险，所图必然极大。惊吓贵妃？构陷他人？还是想搅乱宫廷，浑水摸鱼？其二，手法。人偶如何放入密闭妆奁？金簪如何不惊动任何人取走？这绝非鬼祟，必是极高明的技巧。其三，那血渍……在下总觉得，那不像单纯为了诅咒而用的牲畜血。”
凌越点头：“与我所想一致。尤其是那血……”他话音未落，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秦虎带着一身寒气，引着披着斗篷、遮住面容的沈荆澜闪了进来。
“荆澜，辛苦你了。”凌越迎上前。
沈荆澜摘下风帽，脸上并无惧色，反而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研究意味：“夫君不必客气，能帮上忙就好。东西在哪里？”
凌越将人偶递给她。沈荆澜接过，并未像常人那般畏惧，而是凑近仔细闻了闻，又用手指极轻地沾了一点那暗红色污渍，在指尖捻开，仔细观察，甚至伸出舌尖极其微小地舔了一下，立刻吐掉，并用清水漱口。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这不是普通的血。里面混合了至少三种东西：人血、一种南海特有的黑褐色血竭、还有……极少量研磨得非常细腻的贝壳粉，这种贝壳粉似乎经过特殊煅烧，带着一股极淡的腥咸气。”
“人血？血竭？贝壳粉？”凌越目光一凝，“可能判断出这血的主人大致情况？还有，这些东西混合，除了制造恐怖效果，可有其他用途？”
沈荆澜思索片刻道：“人血应是来自健康成年男子。血竭本身有活血化瘀之效，但混合人血和这种特殊贝壳粉……据我所知，南洋某些岛屿上的土着，会用类似混合物进行一种古老的‘追踪诅咒’，他们认为，沾染了特定人物鲜血的诅咒物，不仅能伤害其人，其散发的气息还能被下咒者或其同党在一定范围内感知到，类似于……标记。”
“标记？！”凌越、秦虎、王砚三人几乎同时低呼出声。
这个发现非同小可！如果这人偶上的血渍不仅仅是恐吓，更是一种标记，那它的目的就绝不仅仅是诅咒郑贵妃那么简单！它是在为谁标记？标记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瞬间，凌越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难道下咒者还需要再次确认目标位置？或者这标记是给宫外的同党看的？甚至……这血，根本就不是郑贵妃的？而是别人的？用来误导？
案情陡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也似乎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大人，司礼监冯公公派人传话，请您即刻前往司礼监值房一趟。”
来了！凌越心中一凛。冯保的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他看了一眼沈荆澜和桌上的证物，迅速对秦虎道：“保护好荆澜和证物，在我回来前，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间值房。王先生，你随我去司礼监。”
司礼监值房内，暖融融的，与外面的寒冷仿佛是两个世界。冯保坐在炕上，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脸上依旧是那副弥勒佛般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凌大人来了，坐。”冯保抬了抬眼皮，“永寿宫的事，杂家都听说了。陛下很关心，也很生气。宫里出了这等龌龊事，实在是打咱们所有人的脸啊。凌大人是陛下亲点的‘神断’，不知……可有何头绪了？”
凌越恭敬行礼后，在王砚搬来的绣墩上欠身坐下，谨慎地回答：“回公公，下官刚初步勘查完毕，带回些许证物，正在研判。现场确有些蹊跷之处，不似寻常鬼祟所为，倒像是人为精心布置的局。”
“哦？人为？”冯保放下茶杯，显得颇有兴趣，“说说看，怎么个人为法？”
凌越略一沉吟，选择性地透露了一些信息：“妆奁无损，门窗紧闭，人偶却凭空出现，金簪不翼而飞。此等手段，非熟悉宫内环境、且身手极其敏捷利落之辈不能为。下官怀疑，或有内应配合。”
他没有提及血渍标记的发现，这个关键线索，他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冯保点了点头，叹道：“是啊，家贼难防。这紫禁城看着铜墙铁壁，实则……唉。凌大人，陛下让你秘查，是信重你。但你也需知晓，这宫里的水，深得很。有些事，查得，有些事，查不得。有些人，动得，有些人……动不得。”他话语温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凌越。
凌越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是警告，也是试探。他躬身道：“下官明白。下官只依证据办案，追寻真相，以慰圣心，绝不敢有任何僭越之举。”
“嗯，如此甚好。”冯保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笑容又真切了几分，“需要杂家提供什么方便吗？宫内人员调档，各门禁出入记录，杂家都可以让人给你调来。”
“多谢公公！”凌越正需要这些，“下官确需查阅近日永寿宫及周边人员名录与出入记录。”
“好说。”冯保对旁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一句，然后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凌大人还带回了那污秽之物？可需杂家找几个老太监帮忙瞧瞧？他们在这宫里待得久，有些阴私手段，或许认得。”
凌越心中一紧，立刻拒绝：“不敢劳烦公公手下。那物件阴毒，恐冲撞了各位内相。下官已请了精通药理的帮手在查验。”他故意模糊了沈荆澜的存在。
冯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笑了笑：“既如此，便依凌大人。若有需要，随时来寻杂家。”
从司礼监出来，凌越后背竟出了一层细汗。与冯保的每一句对话，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这位内相，看似提供帮助，实则无处不在试探和施加影响。
“大人，冯公公他……”王砚低声道，面带忧色。
“他在看，在听，在想。”凌越低声回道，“他既想借我的手查出真凶，稳定宫廷，又怕我查得太深，牵扯出他不想看到的人或事。甚至……他本身也可能牵涉其中。”徐公公与冯保同是司礼监大太监，虽地位有差，但利益纠葛多年，关系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回到北镇抚司，沈荆澜那边又有新的发现。她在那些收集来的尘埃碎屑中，找到了一两颗极其微小的、亮晶晶的碎片。
“这像是……某种特殊的琉璃或是水晶碎片，质地非常脆硬。”沈荆澜用镊子夹着碎片，对着光仔细看着，“不像妆奁或者宫中常见器物上掉落的。”
凌越接过，仔细查看，心中疑云大起。这东西出现在妆奁附近，绝非偶然。
就在这时，去调取宫人名录和出入记录的锦衣卫回来了，带回厚厚几本册子。
凌越和王砚立刻埋头翻阅，重点查找近期有无异常人员调动，特别是与永寿宫相关、或者有东南沿海背景、甚至与医药、手工艺相关的太监宫女。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渐暗。值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几人凝重的脸庞。
突然，王砚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记录上，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大人！您看这个！永寿宫小厨房，三日前，新调入一个负责打理杂役的小火者，名叫‘小珠子’，登记籍贯是……福建泉州！而且，调入的记录看起来有些模糊，批注的笔迹与其他略有不同！”
福建泉州！东南沿海！血竭、贝壳粉可能来源的方向！
凌越的心猛地一跳，立刻道：“这个小珠子，现在何处？”
“记录显示，他仍在永寿宫小厨房当值。”
“秦叔！”凌越立刻下令，“立刻带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人，秘密监视这个小珠子！记住，只许监视，不许惊动！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举动，接触过什么人，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
“是！”秦虎领命，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转身离去。
线索似乎开始汇聚了。但这个“小珠子”是真的突破口，还是对方故意抛出来的诱饵？
凌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和远处皇城模糊的轮廓。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极其危险的独木桥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前后左右都是迷雾，而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那深藏的“老先生”和徐公公的阴影，似乎正通过这个诡异的宫闱案件，缓缓露出它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