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像一块被清水洗过的蓝宝石,高远而纯净。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煦而明亮,透过病房宽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暖融融的光斑。窗外的梧桐树,叶片已大半转为金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有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无声无息,却为这个季节增添了几分静谧的诗意。
时间,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过。当萧逐云在日历上看到那个被红圈标注的日期时,心中微微一颤。父亲的生日,到了。
往年的这一天,即便父亲再忙碌,也总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聚会。或许是家人围坐的温馨晚餐,或许是业内好友的简单小酌,又或许是影迷组织的盛大庆祝。鲜花、礼物、祝福、闪光灯……总是围绕着这位备受爱戴的艺术家。然而今年,一切都不同了。
没有声张,没有通知任何人。萧逐云和陈叔默契地达成了共识,这个生日,将只在最核心的小范围内,以最安静、最简单的方式度过。任何外界的喧嚣,对于此刻需要绝对静养的父亲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生日的前一天,萧逐云特意咨询了李主任和营养师,在得到允许后,他请陈叔订了一个最小号的、特制的生日蛋糕。蛋糕胚用最易消化的材料制作,表面的奶油层薄得几乎看不见,只用一枚新鲜欲滴的草莓作为点缀,旁边插着一根细细的、洁白的蜡烛。没有华丽的裱花,没有甜腻的巧克力,朴素得如同这个秋天本身。
生日当天,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萧惊弦刚刚午睡醒来,精神尚可,被萧逐云小心翼翼地扶着,半靠在摇起的床头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消瘦的脸颊在阳光下更显轮廓分明,但眼神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清明,仿佛也隐约感知到了这个日子的特殊。
陈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那个小小的蛋糕,脸上带着温和而郑重的笑容。他没有多言,只是将蛋糕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最忠诚的守护者。
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涌入的、金子般的阳光,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此刻却仿佛也被这温暖的氛围中和了。
萧逐云坐到床边,握住父亲微凉而枯瘦的手,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爸,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简单过一下,好吗?”
萧惊弦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儿子脸上,又移向那个小小的蛋糕。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许茫然,随即,仿佛有微弱的火星在深潭般的眼底亮了一下,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认可。那眼神里,没有对过往热闹生日的追忆,也没有对如今简朴的伤感,只有一种近乎超然的平静。
萧逐云拿出火柴,轻轻划亮。一簇小小的、橙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阳光下并不显眼,却带着一种执着的生命力。他小心地点燃了那根白色的蜡烛。
瞬间,一点如豆的烛光,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亮起。它微弱,却坚定。火苗微微摇曳着,映在萧惊弦深陷的眼眸中,仿佛也点燃了他眼底那点微弱的光。
“爸,许个愿吧。”萧逐云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萧惊弦静静地凝视着那点烛火,看了很久很久。他的表情安详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嘴唇凑近烛火,轻轻地、悠长地,吹出了一口气。
气流微弱,烛火剧烈地摇曳了几下,顽强地坚持了一瞬,最终还是熄灭了。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随即消散在阳光里。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阳光流动的声音。
萧惊弦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缓缓靠回枕头,微微喘息着。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儿子的脸。他看着萧逐云,看着这个为他放弃了星光大道、日夜守护在病榻前的儿子,眼神复杂得如同包含了千言万语。
萧逐云屏住呼吸,等待着。
良久,萧惊弦的嘴唇翕动着,用那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的气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愿……你……”
“……平……安……”
“……喜……乐……”
六个字。
简单到极致的六个字。
没有关于自己健康的祈求,没有对过往辉煌的眷恋,甚至没有对未来的具体期盼。
只有对儿子最朴素、最深沉、也最纯粹的祝福。
愿你平安喜乐。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风声、远处城市的喧嚣,全都消失了。萧逐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的视线骤然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控制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
他明白了。父亲吹熄蜡烛时许下的愿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在生命可能走向终点的时刻,父亲心中最放不下的,最真挚的期盼,就是他这个儿子的平安与喜乐。这超越了病痛,超越了生死,是父爱最本质、最核心的表达。
陈叔站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悄悄背过身去,用手背擦拭着眼角。
萧惊弦看着儿子泪流满面的样子,没有惊讶,也没有安慰。他那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近乎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慈爱,有欣慰,有牵挂,更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托付。
萧逐云用力地点头,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紧紧、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量传递过去。
没有生日歌,没有喧闹的祝福,没有丰盛的宴席。
只有一点烛光,一个愿望,一句祝福。
然而,这却是萧逐云经历过的最沉重、也最幸福的生日。
它洗尽了铅华,褪去了所有浮华的装饰,只留下了生命与爱最本真的模样。
父爱如山,沉默无言。
但在那烛光熄灭的瞬间,山说出了他最温柔的语言。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相视而泣的父子,和那块只缺了一角的、小小的蛋糕。
幸福,原来可以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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