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军的玄黑旌旗,终于出现在京畿之地的地平线上。
数十里外,便是那座巍峨孤高的皇城。
依照大乾律例,外镇大将入京,亲军必须驻扎城外,仅可携带少量护卫入城。
白止戈不是拘于礼法之人,他比谁都清楚,京城是天下最凶险的猎场。
即便手握圣旨,也无异于赤手空拳走进去。
他下令副将,率七千精锐于京郊扎营,互为犄角。
自己则亲率文士谦、陈老军医,以及千名百战余生的亲卫,甲胄在身,兵刃出鞘,向着那巨大的城门策马而去。
越是靠近,气氛越是说不出的诡异。
沿途关卡的盘查官兵,脸上那份恭敬几乎要化为谦卑。
查验文书的过程快得不正常。
他们对这支人数明显超标、杀气腾腾的亲卫队,竟是熟视无睹,连一句多余的盘问都没有。
甚至有守城的小校,趁着递交文书的间隙,悄悄塞过来一个装满清水的新水囊,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将军。”
当队伍抵达那高可吞天的京城门楼下时,眼前的一幕,让马背上所有见惯了生死的老兵,都感到了脊背发凉。
城门大开。
没有如临大敌的禁军,没有戒备森严的城防。
只有一队仪仗,安静地分列两侧,庄重,肃穆。
仪仗之前,数名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静静伫立,他们的身影,狠狠刺入白止戈与文士谦的眼底。
为首的,正是工部都水清吏司员外郎,张允!
他身旁,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户部掌管漕运的郎中、京畿卫戍的一名中郎将……
一张张面孔,全是旧识!
全是当年将军府中颇为得力的部下,或是与他私交甚笃的同僚!
三年前,他离京北上,这些人或被贬谪,或被投闲置散,本以为早已湮没于官场尘埃。
可今天,他们穿着代表朝廷体面的官服,以一种官方的姿态,在此迎接他这位被皇帝猜忌、被朝臣攻讦的“镇北将军”!
张允看到马背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眼底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却又被他死死按捺住。
他领着众人,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声音因竭力压制而显得格外洪亮:
“下官等,奉旨在此恭迎镇北将军!将军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
身后众人齐声附和,那声音里的热切与真诚,根本不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他们看向白止戈的眼神,混杂着敬畏、激动,以及一种死里逃生后,终于盼来主心骨的巨大感慨。
秦刚跟在白止戈身后,下巴几乎要掉在马鞍上。
他看看那些穿着官服的老兄弟,又看看自家将军,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窝马蜂,嗡嗡作响。
幻觉?
皇帝老儿吃错药了?还是这帮老兄弟集体投敌,演了这么一出鸿门宴?
文士谦手中的羽扇,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摇动。
尽管他沿途已有所猜测,但亲眼目睹这番景象,心脏仍是猛地一缩。
这些人……他们是如何在京城这片虎狼环伺的泥潭里活下来的?
又是如何,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白止戈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他的目光沉凝,如巡视自己的疆域,逐一扫过张允等人脸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官场风霜。
眼前的一切,彻底推翻了他对京城局势的所有预判。
良久,他才开口,嗓音平稳,字字却如山倾。
“有劳诸位。”
“将军请!”
张允立刻侧身,做出引路的姿态,将身段放得极低。
“驿馆早已备妥,一应所需,皆由我等操办,定不让将军与将士们受半点委屈!”
铁蹄入城,千名亲卫的肃杀之气,让繁华的京城街道都为之一静。
路人纷纷避让,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畏惧。
诡异的是,沿途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里,时不时有人在与亲卫队长目光交错时,不着痕迹地做出几个军中联络的隐秘手势。
那是自己人的暗号。
驿馆早已被清空,守卫森严。
张允等人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饮食、住宿、警戒,所有规格都远超定制。
趁着亲卫们入驻、布防的短暂混乱,张允与那名吏部员外郎寻了个由头,凑到白止戈身侧。
“将军宽心。”
张允的声音压得极低,快得像连珠箭。
“京中诸位老大人、旧日袍泽,皆安好。我等……盼将军久矣。”
那位武将出身的旧部更是上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只说了一句:
“兄弟们……都在等您回来!”
话音未落,几人已迅速退开,重新恢复了下官对上官的恭谨姿态,仿佛刚才的低语从未发生。
白止戈负手立于窗前,面色沉静。
唯有那紧握的指节,泄露了他心底的滔天波澜。
故旧皆安?
都在等他?
这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文士谦站在他身后,用力握紧了羽扇的扇骨,这才稳住心神。
他几乎可以断定,京中必有惊天之变。
而这变化的中心,就与他们息息相关。
“军师……”
秦刚晕头转向地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声音发毛。
“这……这他娘的到底是咋回事啊?我怎么觉得比上战场还瘆得慌?他们……他们怎么都……”
“噤声!”
文士谦低喝一声,目光投向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
“将军自有分寸,我等见机行事。”
他知道,将军此刻心中的惊疑,远比任何人都要深重。
而那千名亲卫,早已在队长的指挥下,悄无声息地般接管了驿馆的角角落落,明哨暗岗,将这里变成了镇北军在京城的一座孤岛堡垒。
白止戈的视线,穿过驿馆的屋檐,望向皇城的方向。
京畿迎候,满眼皆是“自己人”。
这欢迎的阵仗,让他感到不安。
他必须等。
等到万寿节那天。
届时,所有的妖魔鬼怪,所有的谜底,都将被迫在阳光下现出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