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缓缓开口道:“司马有所不知,我崔氏身为东武城的大族,族中子弟的出路早有定规。
长子承宗,走孝廉入仕之路,维系家族朝堂根基;
次子研学,专治经书,传承家学文脉;
三子补吏,从郡县僚属做起,打理地方人脉;
四子则需习武,弓马刀枪皆要精通,一则护佑家族宅第安全,二则若遇战乱,可领兵保境。”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那剑鞘虽朴素,却隐隐透着寒光,显然是柄利器:“我在家中排行第四,自幼便被父君送入武师门下,终日与刀剑为伍,击剑骑射,倒是荒废了不少笔墨。
那时只想着,练好一身武艺,将来守护族人安宁,便是我的本分。”
说到这里,崔琰的语气沉了沉,带着几分唏嘘:“可天有不测风云,长兄弱冠之年便染疾早夭,次兄潜心经学却资质平庸,难承家学;
三兄入仕郡县,不过是个末流小吏,难有作为。
家族顶梁柱接连折损,父君日夜忧思,族中长辈也屡屡商议,最终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决定将我扶正。
弃武从文,专治《论语》《韩诗》,承续家学,再图入仕之路,撑起整个崔氏的未来。
也是前些时日,三兄有病,便由我暂代甘陵国的从事。”
说到这里,崔琰语气平和:“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先前习武,让我知兵戈之险、民生之苦;
后来治经,让我明礼义之重、家国之责。
如今世道艰难,单有武艺难安邦,只通经义难济民,唯有两者兼备,方能为家族、为百姓做些实事。”
何方静静听着,心中暗自点头。
汉末士族的传承之道,果然精密周全,尤其这五姓七望的崔家。
既重朝堂根基,又重家学文脉,更不忘武力护佑。
当然他暗自点头的还是崔琰,这个家伙还真是老实人......
“季珪所言极是。”
何方开口道,“文武本无割裂,昔年孔子周游列国,亦曾佩剑;
子路勇武,却也通礼义。
如今海内动荡,乌桓犯境,战乱频仍,若只会舞刀弄枪,难免沦为匹夫之勇;
若只懂经义空谈,又难济乱世之危。
你能文武兼修,实乃幸事。”
崔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本以为何方只是个勇武的武将,没想到竟有这般见识,对经义武道的关系有着通透的理解。
而且,人也长得还是风度翩翩,于是拱手道:“司马过誉。
琰不过是顺势而为,相较于司马少年英雄,驰援甘陵、以少胜多,琰所做之事,不值一提。”
“季珪不必自谦。” 何方摆了摆手,目光望向甘陵城的方向,“甘陵城内,百姓流离,人心惶惶,正需有人能安抚民心、打理内政。
你既能鼓噪士卒出城救民,又能以礼义沟通各方,这份胆识与才干,远胜寻常腐儒。
如今乌桓未退,甘陵内外需同心协力,日后还要多仰仗季珪相助。”
崔琰心中一动,何方这番话,既是赞许,也是招揽之意。
其作为大将军从子,自今年以来,声名鹊起,渐渐有了种四海之内无人不晓的名头。
未及弱冠,却能纵横捭阖,如今更是率众驰援甘陵国。
换句话说,只要此次军事行动没有大的过错,一县大令是少不了的。
一个未及弱冠的县令,在东汉可是极为罕见。
若能追随此人......
实际上,清河崔氏在此时的冀州,根本算不上一流,甚至二流都难说。
现在冀州一流的士族,那是安平国的崔氏。
安平崔氏,也就是后世的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是一个老祖宗。
他沉吟片刻,郑重拱手道:“司马以孤军驰援,解甘陵之危,又深谋远虑,布掎角之势,琰早已心服。
若司马有命,琰愿尽绵薄之力。
安抚民心、筹措粮草,与司马共守甘陵,击退乌桓!”
他这个意思其实就是在甘陵国我听你的,但你要走的话,我不一定去。
何方略微有点失望,毕竟他来冀州这一趟,其他的不说。
集邮也是重要目的。
三国冀州多豪杰,我是来集邮的啊!
但崔琰没有把话说死,那就是好兆头。
接下来,多聊几句,增加点亲密度。
于是提点道:“如今海内动荡,四方兵革起。
崔氏若要有所作为,孝廉和经学怕是难有建树,还是要从军功上考量才是。”
崔琰点头称是。
崔琰欲言又止。
何方心中暗笑,对方故意这番姿态引自己说话,他就是不问。
又过了一会,崔琰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拱手问道:“何司马,既如此,不知朝廷大军,何日可抵达冀州驰援?”
何方抬眼看向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季珪是想听官话,还是私话?”
“这……” 崔琰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还有这般区分,他性子素来耿直,便如实道,“官话如何讲?”
何方当即收起笑意,抬手拂袖,语气义正言辞,仿似朝堂上奏的官吏:“朝廷诸公早已知晓冀州危局,此刻正调集天下劲卒、良马,筹措粮草军械,待诸事齐备,便会星夜兼程赶来,定能解冀州倒悬之危。”
崔琰:“……”
他望着何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却明镜似的。
这般官话,不过是安抚人心的套话,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他叹了口气,又问:“那私话呢?”
“私话大逆不道,” 何方面容陡然一肃,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凝重,“却为冀州黎庶、为季珪这般有心护民的君子,我便直言相告。
朝廷大军,最快也要明岁开春之后,方能抵达。”
“什么?!” 崔琰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脸上满是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
冀州黎庶已陷水火,乌桓贼肆虐无忌,方伯(冀州刺史)兵少,既要抵御乌桓,又要防备黑山军,如何能撑到明岁开春?
朝廷之兵,为何来得如此之慢!”
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身为冀州本地人,他太清楚眼下的处境,若朝廷援军迟迟不到,别说甘陵城,整个冀州都可能被乌桓人踏平。
而掠夺的财富,糟蹋的粮食、矿产什么的,也大都是他们这些士族的。
何方看着他焦灼的模样,语气平静:“乱世之中,靠人不如靠己。
朝廷远在雒阳,诸事牵绊,粮草、兵卒调度非一日之功。
季珪若真心想护佑黎庶,不如上奏相国,请旨临时招募境内民众、乡勇为义从,配发兵器甲胄,与守军一同抵御乌桓。
人多势众,方能多一分胜算。”
崔琰怅然点头,神色却依旧黯淡:“司马所言极是,只是我虽自幼习武,却也只能带数百族中青壮驰援,于守城大局,不过杯水车薪。
甘陵城防残破,兵力薄弱,守城方略一事,何君胸有丘壑,还望赐教良策!”
说着,他对着何方深深一揖,只盼着能学到真本事,守住这座城,护住城里的百姓。
何方连忙扶起他,语气诚恳:“季珪不必多礼,守城之事,看似复杂,实则关键在于三点:士气、粮草、巡查。”
“其一,鼓舞士气。
乌桓人最阴毒的便是驱民攻城,此前城上守军因顾及同族,不敢放箭,才让他们有机可乘。
往后再遇此事,必须下令射杀。
并非心狠,而是若不如此,乌桓人只会愈发肆无忌惮,今日驱民攻城,明日便会驱民填壕,城池迟早被破。
唯有狠下心,让乌桓人知晓此计无用,方能断绝他们的念想,也能让守军明白。
妇人之仁只会招致灭顶之灾,唯有死战,方能求生。”
崔琰闻言,脸色一白。
射杀同族百姓,这实在太过残酷,可他转念一想,若继续纵容,只会让更多人死于乌桓人刀下。
他咬了咬牙,默默记下。
“其二,粮草。”
何方继续道,“如今甘陵城内人满为患,士族藏粮不献,百姓饥寒交迫,长此以往,不等乌桓人攻城,城内便会先乱。
我建议让周相牵头,收缴全城粮食、牲畜,统一登记管理,按需求分配。
普通黎庶,每日供应粗粮,能保住性命即可;
士族之家,可适当多分一些,毕竟他们麾下也有不少青壮,需笼络其心,让他们出力守城。
如此一来,既能避免粮荒,也能凝聚人心。”
“其三,巡查。
乌桓人必然会派奸细混入城中,或打探消息,或破坏城防、散布谣言。
需即刻招募乡勇中的精壮,与守军一同组成巡查队,日夜在城内巡逻,严查陌生面孔,核对户籍,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即刻拿下审讯。
同时,加固城防缺口,尤其是那段坍塌的城墙,需组织百姓、士卒连夜抢修,哪怕只是用沙袋、木栅栏临时封堵,也能多一道屏障。”
何方看着崔琰,语气郑重:“只要做到这三点,振奋士气、严控粮草、严查奸细,即便我不能单凭这一千骑兵击溃乌桓大军,甘陵城也必能撑到朝廷援军赶来。”
崔琰听得连连点头,心中的迷雾豁然开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血色。他对着何方再次拱手,语气无比坚定:“司马高见!琰茅塞顿开!
今夜回城,我便即刻劝说周相、王上,按司马所言推行此事!
士族藏粮之事,我愿亲自去交涉。
崔氏虽非甘陵第一望族,却也有几分薄面,定能说动他们献出粮草!”
“季珪有此决心,甘陵城便多了三分胜算。”
何方赞许地点点头,“城内之事,便拜托季珪了。
城外乌桓,我会率部袭扰其粮道、哨探,与城内形成呼应,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崔琰重重点头,眼中满是感激与决绝。
夜色已深,他不再耽搁,告辞离去。
何方带人,将崔琰送出营门外。
崔琰正要上马,他队伍中一名精壮汉子忽然叫道:“某等能骑马,愿追随司马痛击乌桓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