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外三里的白桦林，在月色与雪光的交织下显得鬼影幢幢。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夜空，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地上的积雪没到脚踝，却不见半个人影晃动。直到沈清辞的脚步声在林边响起，二十二道黑影才如同从冻土中苏醒的猎豹，悄然从树后、雪堆旁起身——络腮胡肩宽背厚，即使裹着紧身夜行衣，也难掩魁梧身形；“黑鸦”则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站在雪地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其余二十名精锐皆是满脸炭灰，只露出一双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腰间的短刀、背上的弓弩，无一不透露着肃杀之气。
见沈清辞到来，众人没有出声，只是默契地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沈清辞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的面孔，微微颔首，随即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向前轻轻一点——这是出发的信号。没有多余的话语，二十三道身影如同幽灵般钻进密林深处，朝着东北方向的老鹰沟疾行而去。
他们专挑陡峭的崖壁边缘、枯木丛生的密林区行走，避开所有可能设有暗哨或视野开阔的路径。沈清辞一马当先，脚步轻盈得仿佛踩在云端，总能精准避开松动的碎石和积雪下的冰缝，连脚下的积雪都只发出极轻微的“咯吱”声。络腮胡跟在身后，看着前方那道纤细却稳如磐石的背影，心中对这位年轻将军的佩服又多了几分——他原以为沈清辞只是擅长后勤调度，却没想到她的潜行技巧竟比军中最资深的斥候还要高超。
越往老鹰沟深处走，地形愈发复杂。陡峭的崖壁上结着厚厚的冰壳，稍不留意便会打滑坠落；深不见底的冰缝藏在积雪下，只露出一道细微的缝隙，如同猛兽张开的巨口；枯槁的灌木丛上挂满冰棱，风一吹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杂在呼啸的寒风里，听起来格外凄厉。沈清辞凭借着舆图记忆和对地形的敏锐感知，在迷宫般的山沟中精准辨明方向，队伍始终保持着沉默而高效的行进节奏。
当天色将明未明，天边泛起一抹死寂的灰色时，众人终于抵达了废弃戍堡所在的区域。那座戍堡依着山崖而建，大半墙体已经坍塌，露出内部交错的木梁，如同巨兽被啃噬后的骸骨。残存的断壁上爬满干枯的藤蔓，雪落在破损的城垛上，堆积出厚厚的白色，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荒凉与死寂。
沈清辞停下脚步，右手握拳，身后的队伍立刻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瞬间分散开来，借着岩石、枯树的掩护隐匿身形。她转头看向络腮胡和“黑鸦”，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三人如同三缕青烟，贴着地面滑行，悄无声息地靠近戍堡。
在距离戍堡百余步的一处乱石堆后，三人伏低身体，只露出半个脑袋观察。戍堡周围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似乎在此处减弱，只有积雪从断壁上滑落的“簌簌”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活物的痕迹。可沈清辞的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一寸寸扫过地面、断壁、甚至是空中飘落的雪片，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戍堡入口附近一片相对平整的洼地。那里虽然覆盖着一层薄雪，但仔细看去，雪层下隐约能看到一些深浅不一的印记——是车辙！而且绝非普通马车的痕迹，宽辐的轮印比军中的辎重车还要宽半寸，辙印深陷进冻土，边缘清晰，显然是承载了极重的货物后留下的。
沈清辞心中一凛，抬手按住想要起身的络腮胡，示意他保持耐心。又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周围没有暗哨、也没有任何动静后，她才做了个“行动”的手势。三人如同狸猫般蹿出乱石堆，脚下发力，瞬间便冲到了那片洼地旁。
蹲在车辙边，沈清辞伸出手指，轻轻拂开表层的浮雪。指尖触到冻土的瞬间，她便感受到了车辙的深度——至少有三寸！她用匕首尖测量着轮印的宽度，又顺着车辙的走向望去：痕迹从西北方向延伸而来，在戍堡前有明显的停顿和转向痕迹，轮印变得凌乱，显然是车辆在此停留过，之后又朝着东北方向——也就是界碑外的敌境方向，继续延伸而去，最终消失在远处的密林里。
“将军，这车辙的深度，车上拉的东西起码有千斤重！”络腮胡压低声音，语气里难掩震惊。他在军中多年，见过无数辎重车，却从未见过如此深的辙印，除非是满载了军械或粮食的车队，可这荒山野岭里，哪来的重型车队？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继续在周围搜寻。忽然，她的视线落在车辙旁一处石缝边——那里有几点不起眼的暗蓝色碎屑，在熹微的天光下，正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星星碎片。
她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油纸，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尖将碎屑挑起，放在油纸上。碎屑只有指甲盖大小，质地坚硬，颜色深邃如夜空，在晨光下隐约泛着一种奇特的幽光，既不像铁，也不像铜，更不是常见的矿石。
“这是……什么东西？”“黑鸦”也凑了过来，眉头紧锁。他出身江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奇珍异宝，却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矿石，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沈清辞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微微发颤。她虽不精通矿物学，但脑海中却闪过一段模糊的记忆——那是她穿越前看过的一本历史杂记，里面曾提到过一种极为稀有的矿石，名为“幽熖石”。这种矿石是炼制特殊合金的关键材料，更是制造某些禁忌武器（如能瞬间点燃的火油弹、穿透力极强的弩箭箭头）的核心原料，因其危险性极高，早在百年前就被朝廷列为“违禁品”，严禁私下开采、交易，甚至连军中都只有少数高级将领知晓其存在。
黑鹰商队，竟然在走私幽熖石！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沈清辞脑海中炸开。普通的走私盐铁、布匹，最多是扰乱边境秩序；可走私幽熖石，绝非小事！这种矿石根本无法用于日常生产，唯一的用途，就是制造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他们要将这些幽熖石运往何处？是交给北境的敌军，还是留在境内，用于某个更大的阴谋？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油纸小心折叠，贴身塞进衣襟内侧——这是至关重要的物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随后，她起身示意络腮胡和“黑鸦”扩大搜索范围，三人以戍堡为中心，朝着东北方向的小路延伸而去。
在一条被积雪半掩的小径旁，他们发现了更多线索：雪地里有被刻意踩踏掩盖的马蹄印，蹄印间距均匀，显然是经过训练的战马留下的；旁边还有人的脚印，脚印深而有力，步幅一致，脚尖朝前，显然经过的人不仅数量不少，而且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的商队护卫。
就在沈清辞蹲下身，想要通过脚印的深浅和数量判断对方人数时，前方山梁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啾！啾！”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像是普通的山雀叫声，可在沈清辞听来，却带着一丝刻意的节奏，第二声鸣叫比第一声慢了半拍，分明是暗哨发出的警示信号！
“撤！”沈清辞毫不犹豫，低喝一声，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三人反应极快，几乎在声音落下的瞬间，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回身后的岩石旁。紧接着，几支弩箭“嗖嗖”地射来，箭尖擦着他们刚才停留的地面飞过，深深钉进冻土中，箭尾兀自颤抖，箭杆上还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是制式弩箭，而且比军中常用的弩箭更长、更锋利！
山梁上很快出现了几个模糊的黑影，他们穿着黑色劲装，动作迅捷如豹，手中握着弓弩，正沿着陡峭的山坡快速向下扑来。对方的反应速度和警惕性，远超沈清辞的预料，根本不像是普通的商队护卫，更像是常年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杀手！
“发信号，按预定路线撤退！”沈清辞一边拉着络腮胡和“黑鸦”向后方疾退，一边下令。络腮胡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状的信号焰火，拔掉木塞，拉动引线——一道微弱的灰色烟迹缓缓升上天空，与清晨的雾气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代表“被发现，按计划撤离”。
散布在周围警戒的二十名精锐看到信号，立刻从各自的隐匿点现身。他们没有贸然冲锋，而是迅速组成防御阵型，手中的弓弩对准追来的黑影，“嗖嗖”射出几支弩箭，不求伤人，只求拖延对方的脚步。趁着黑影躲避的间隙，众人快速向预先设定的集合点——一处隐蔽的山洞撤退。
沈清辞跑在队伍中间，时不时回头观察追兵的动向。对方显然对地形也极为熟悉，紧追不舍，手中的弩箭精准地射向他们的退路，好几次都擦着士兵的衣角飞过。她心中清楚，绝不能与对方恋战——对方的实力不明，人数也未知，一旦被缠住，他们这支小队很可能全军覆没。
好在他们提前规划好了撤退路线，沿途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条岔路都经过了勘察。众人借着地形的掩护，时而钻进狭窄的石缝，时而翻越陡峭的崖壁，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经过近半个时辰的追逐与反追逐，当最后一名士兵钻进山洞时，身后的追兵终于没了踪影。
山洞内干燥而温暖，角落里还残留着以前猎户留下的篝火灰烬。众人靠在岩壁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沈清辞清点人数，二十三人一个不少，只有两名士兵在撤退时被流矢擦伤了手臂，伤口不深，简单包扎后便无大碍。
“将军，那些家伙不对劲！”络腮胡缓过劲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那弩箭的劲道，比咱们军中的制式手弩还强，而且准头极高，若不是咱们熟悉地形，恐怕早就被追上了！”
“黑鸦”也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死士。”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以前在江湖上见过这种人，动作狠辣，不恋战，只盯着目标不放，哪怕同归于尽也不在乎。”
沈清辞靠在岩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油纸包，心中波涛汹涌。黑鹰商队有精良的装备、训练有素的死士护卫，走私着朝廷严禁的幽熖石，路线还通往敌境……这背后绝不仅仅是一个走私团伙那么简单，而是一个能量巨大的势力，他们的图谋，恐怕比贪腐、争权还要可怕——他们或许想在北境制造混乱，甚至颠覆朝廷！
“休息一个时辰，然后立刻返回大营。”沈清辞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之事，列为最高机密，无论是军中同僚，还是家人亲友，都不得透露半个字。违令者，以军法处置！”
“是！”众人齐声应命，声音整齐而坚定。
山洞外，风雪依旧没有停歇。沈清辞走到洞口，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峦，心中清楚，这次老鹰沟之行，她捅破的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接下来的北境，恐怕再也无法平静了。而她与秦岳之间，那层因为共同防御而暂时缓和的微妙关系，也可能因为这幽熖石的出现，产生新的变数。她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和物证送回京城，交给姐姐沈清鸢——只有在京城的权力中心，或许才能查清这幽熖石的最终去向，以及黑鹰背后真正的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