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窥见原主诗稿深处的灵魂后,陆铮的状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每日忍受着容嬷嬷的磋磨,依旧表演着“贞静贤淑”,但心底那潭死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基于理解的悲悯,以及对这吃人规矩更深刻的憎恶。
然而,未等他消化这份复杂的情绪,一场更大的风波已悄然逼近。
这日,容嬷嬷的课程突然中止。
王氏身边的得力大丫鬟玉簪来到院中,面无表情地传达指令:晚间府中有宴,招待几位与侯爷交好的朝中同僚及其家眷,命大小姐梳妆打扮,准时出席。
“夫人说了,”玉簪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姐近日学规矩颇有进益,正该让老爷瞧瞧,也叫外人知道,我们侯府的嫡小姐,是知礼守节的。”
柳嬷嬷连忙应下,送走玉簪后,脸上却忧色重重。
她替沈清辞担忧,久未出席这等场合,生怕她又出错。
更怕……那些外来男客的目光。
宴会? 陆铮心底冷笑。是展示‘货物’的时候到了吧? 他几乎能想象王氏和沈月柔打算看笑话的嘴脸。
但他没有选择。拒绝出席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傍晚,柳嬷嬷和春桃拿出了一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绯色织金襦裙,又取出了一套赤金头面,小心翼翼地为她装扮。
“小姐,今日宴上不同往日,来的都是贵客……”柳嬷嬷一边替他绾发,一边低声絮叨着注意事项,无非是容嬷嬷那些“垂眸敛目”、“非问不答”、“食不语”的老生常谈,语气里充满了紧张。
陆铮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被盛装打扮的自己。
的确很美,华服珠宝堆砌出的是一种脆弱而精致的美,像一件被精心包裹待价而沽的古董花瓶。
他感觉那沉重的发簪和繁复的衣领几乎要把他纤细的脖颈压断。
宴设在水榭。丝竹声隐隐传来,灯火通明。
他被柳嬷嬷和春桃一左一右“搀扶”着,实际上是半监视半引导地带往宴会地点。
每一步,裙摆逶迤,环佩轻响,都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水榭内,已是觥筹交错。
主位上,一个面色泛红、眼袋浮肿、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
正是他这具身体的父亲,承恩侯沈茂——
正与下首几位官员模样的男人谈笑风生,语气豪爽却带着一丝谄媚。
王氏打扮得雍容华贵,陪坐在侧,言笑晏晏。
沈月柔则坐在王氏下首,巧笑倩兮,目光不时瞟向席间几位年轻的公子哥。
陆铮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许多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有审视,有好奇,有惊艳,也有……几种来自男客的、让他极其不舒服的、掺杂着评估与占有欲的视线。
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强忍着才没有扭头就走。
按照规矩,他先上前向父亲和继母行礼问安。
“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他垂下眼睫,用着容嬷嬷训练出的、平板无波的声音说道。
沈茂似乎这才注意到他这个嫡女,随意地瞥了一眼,敷衍地摆了摆手:“嗯,起来吧,入席。”
那眼神淡漠得像看一个陌生人,甚至不如看他手中酒杯亲切。
王氏则假笑着:“清辞来了,快坐下吧。今日客人多,要守规矩,莫要失礼。” 话语里的敲打意味明显。
陆铮依言在指定的、靠近末席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月柔投来一个混合着嫉妒和幸灾乐祸的眼神。
宴会继续。
男人们高谈阔论,说着朝堂轶事、官场升迁,女眷们则低声细语,偶尔附和着笑几声。
陆铮沉默地吃着眼前的东西,味同嚼蜡,只觉得那些男人的高谈阔论虚伪又无聊,偶尔爆出的粗俗笑话更是令人作呕。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愈加热络。一位明显喝高了的、脑满肠肥的官员,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沈茂面前敬酒,目光却淫邪地瞟向女眷这边,最终落在了姿容最为出众的沈清辞身上。
“侯爷……好、好福气啊!”
那官员大着舌头,喷着酒气,“府上千金……个个如花似玉……尤其是这位……嗝……真是……国色天香啊!不知……许了人家没有?”
沈茂似乎与这人关系不错,也不以为忤,反而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笑道:“张大人过奖了!小女蒲柳之姿,当不起当不起!还未许人家,性子木讷,还得再教教规矩,哈哈!”
那姓张的官员闻言,眼神更加放肆,嘿嘿笑着:“规矩好……规矩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懂得伺候人才是正理……不知大小姐……平日都读些什么书?可会琴棋书画啊?” 。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陆铮身上。
按照“规矩”,他此刻应该起身,垂着头,用最谦卑温顺的语气回答:“略识几个字,不敢称读书”或“愚钝不堪,未曾习得”之类的话。
然而,陆铮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那官员猥琐的目光,父亲将他当作物品般评头论足的语气,以及席间众人那种看热闹、甚至隐含鼓励的氛围,都让他想起了前世直播间里那些肆意点评女性、充满恶意的弹幕!
而他现在,就是那个被点评的“物件”!
怒火烧断了他名为“理智”的弦。
他忘了容嬷嬷的教导,忘了王氏的警告,忘了沈月柔的威胁。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被迫低垂的杏眼里,瞬间迸射出属于“陆铮”的、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讥讽,清冷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提高,却异常清晰地砸在水榭里:
“读何书?无非是些《女诫》《女训》,教导女子如何卑弱顺从、以供男子驱策罢了!至于琴棋书画?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好叫身价更高些,待价而沽时更能卖个好价钱!大人以为如何?”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谈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语出惊人、眼神锐利如刀的侯府嫡小姐。
那姓张的官员张着嘴,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王氏和沈月柔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迅速转为看好戏的冷笑。
端坐于主位的承恩侯沈茂,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最后化为滔天的怒火!
“孽障!!!”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响彻水榭!
沈茂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身后的椅子都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指着沈清辞,手指因为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脸色铁青,目眦欲裂:
“你……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疯言疯语,不知所谓!我侯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巨大的威压和怒火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那是父权、族权、男权交织在一起的绝对不容挑衅的权威!
陆铮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般的震怒惊得心脏骤缩!
这具身体对父亲的恐惧本能瞬间苏醒,让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刚才那股凭怒气支撑的勇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父亲……我……”他下意识地想辩解,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
“闭嘴!”沈茂根本不容他分说,厉声打断,目光冰冷得像要将他凌迟,“看来是平日对你太过宽纵,才养得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顶撞尊长!我沈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的婆子厉声道:“把她给我拖下去!关进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她饭吃!谁也不准求情!我要好好治治她这失心疯!”
如狼似虎的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浑身发软、几乎无法站立的沈清辞。
“父亲!父亲饶……”求饶的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哭腔,是这具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但沈茂早已厌恶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
他忙着向那张大人和其他宾客赔笑解释:“小女突发癔症,胡言乱语,惊扰各位了,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王氏假意劝道:“侯爷息怒,清辞她怕是病还没好利索……”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掩饰不住。
陆铮被粗暴地拖离了灯火通明、丝竹再起的水榭。
身后是父亲毫不留情的怒吼、宾客们的窃窃私语、继母和庶妹的冷笑。
前方是黑沉沉冷冰冰的祠堂。
夜风刮过他的脸颊,冰冷刺骨。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切肤地体会到——
在这个世界,父权的威严,不容丝毫挑衅。 而性别,是他原罪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