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漆黑的河道中疾行,如同无头苍蝇,不敢靠近任何有灯火的村落。
护卫腹部的伤势虽经简单包扎,但鲜血依旧不断渗出,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也变得粗重。
必须立刻找到安全的地方进行救治!
萧景珩当机立断,指挥小船驶向一处地图上标记的早已废弃的河神庙。
那庙宇位于荒芜的河心洲上,四面环水,芦苇丛生,极为隐蔽。
小舟悄无声息地靠上荒洲。
庙宇早已破败不堪,断壁残垣,蛛网密布,只有正殿那尊泥塑河神像还勉强立着,面目模糊,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阴森。
顾嬷嬷和阿元搀扶着受伤的护卫进入殿内,找了一处稍微干净避风的角落。
宓瑶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装有常用伤药和干净布条的应急小包裹——这是她经历多次变故后养成的习惯。
“按住他,伤口需要清洗上药。”
宓瑶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仿佛又回到了工坊里处理技术难题的状态。
她让阿元举着微弱的水囊灯光,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剪开护卫被血浸透的衣物。
伤口颇深,被污水浸泡后边缘已经发白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顾嬷嬷不忍地别过头去。
宓瑶却面不改色,用清水仔细冲洗伤口,然后拿出金疮药,均匀地撒上去,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算不上非常熟练,却异常沉稳专注,手指没有丝毫颤抖。
萧景珩一直站在殿门口警戒,目光不时扫过外面漆黑的水面,耳听八方。
但他的余光,却将殿内宓瑶沉着处理伤口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见过她钻研技艺时的专注,见过她应对危机时的冷静,见过她分析案情时的犀利,却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近乎冷酷地处理血淋淋的伤口。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深闺女子该有的反应。
他的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和那双稳定操作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眸中的探究之色更深,但这一次,却没有质疑,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处理完伤口,给护卫喂了些清水,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一些,沉沉睡去。
危机暂时缓解,破庙内陷入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寂静之中。
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的水流声。
四人围坐在小小的篝火旁,气氛凝重。
“接下来……怎么办?”宓瑶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苗,轻声问道。
证据找到了,但也打草惊蛇了,还伤了一人,行踪可能已然暴露。
萧景珩添了一根柴火,火光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对方现在必然像被捅了马蜂窝,会疯狂地搜寻我们,并加紧销毁所有证据。我们时间不多了。”
他看向宓瑶,目光锐利:“必须尽快将找到的劣粮样本和那块腰牌,送到能直达天听的人手中!否则,一旦被他们彻底抹平痕迹,一切就都晚了!”
“直达天听?”宓瑶的心一紧,“可是……我们如今连镇江城都进不去,如何送出去?沿途关卡必然盘查森严。”
“所以,需要一条绝对安全、且足够快的渠道。”萧景珩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面的尘土上划动着,显然在急速思考,“我在镇江的人恐怕已被盯死。常规的驿传渠道更不可靠。”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宓瑶:“你之前提到的,关于钱庄和黑市的线索,或许能再利用一次。”
宓瑶一怔:“如何利用?”
“制造混乱,浑水摸鱼。”萧景珩的眼中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既然他们怕查账,怕黑市交易暴露,那我们就帮他们‘暴露’得更大一点!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上面去!”
他快速地说出自己的计划:让他的人立刻在镇江散播更详细、更逼真的谣言,直指“隆昌号”钱庄藏有漕运贪污的秘账,并点出湖州黑市那批不明粮食的交易细节!甚至暗示已有“账本副本”被秘密送出了镇江!
同时,再派人伪装成不同势力的人,去“隆昌号”闹事,去黑市“询价”,把水彻底搅浑!
“如此一来,对方必然阵脚大乱,所有精力都会放在扑灭钱庄和黑市的‘火’上,甚至会内部互相猜疑、灭口!对我们这边的搜查和封锁,反而会出现空隙!”
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我们便可趁此机会,利用这个空隙,将证据送出去!”
宓瑶听得心惊肉跳。这计划大胆、冒险,甚至有些……不择手段。
一旦操作不当,可能会牵连无数无辜之人,也会让他手下的人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
但不可否认,这或许是当前破局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他精准地抓住了对手最害怕的点,并毫不留情地予以痛击。
这个男人,对敌人狠,对自己人也狠,为达目的,可以充分利用一切规则和人性。
她看着他在火光下明明灭灭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那……如何送出去?”宓瑶压下心中的不适,追问细节。
萧景珩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玄铁指环,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你带着这个,和证据一起。我会安排你走另一条路,一条他们绝对想不到的路——水路南下,绕道杭州,再经由杭州的海贸商船,北上津门!海路虽慢,但检查相对宽松,且我有一支商队常年往来这条线,绝对可靠。到了津门,自会有人接应你,带你入京,将这指环和证据呈送……北镇抚司指挥使沈大人。”
他竟要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让她独自带着证据千里迢迢北上入京?
宓瑶彻底愣住了:“我?可是……二哥,你身边更需要人手,而且我……”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完成如此艰险的任务?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萧景珩打断她,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首先,没有人会想到,如此重要的证据,会由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女子携带。其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冷静、机智,遇事有急智,甚至……远超我的预期。你或许比我想象的更能应对路上的变故。最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如果我出事,你就是唯一能揭开这一切的人。我们必须分开走,不能把所有希望放在一条船上。你,是我留下的后手。”
宓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这是在交代后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看着眼前这个将自身安危置于度外冷静地布局一切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肩上承担的巨大压力和那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不再是局外人,不再仅仅是被庇护者。她被他赋予了重任,成为了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甚至关乎成败的一环。
信任?利用?后手?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怕……有负所托。”
萧景珩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听着,宓瑶。”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相信你能做到。就像你相信我能带你走出绝境一样。我们都在赌,赌一条生路。你,就是我最大的赌注。”
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宓瑶所有的心防和犹豫。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被信任、被需要、被托付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好!我去!我一定将证据送到!”
火光跳跃,将两人紧握的手和对视的目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破败的河神庙中,风雨飘摇的前夜,一种超越算计、基于生死相托的信任与羁绊,终于破土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庙外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犬吠声和隐隐约约的火把光亮,似乎正朝着荒洲的方向而来!
追兵,还是找来了!
刚刚达成的默契和计划,瞬间被再次逼近的危险打碎!
萧景珩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来不及了!必须立刻分开走!”
他将那袋劣粮样本和腰牌塞进宓瑶手中,又飞快地写下了一个津门的地址和接头暗号。
“顾嬷嬷,阿元,你们跟着她,保护她!”他快速吩咐,“从庙后芦苇荡走,那里藏有一条备用的小舟!一路向南,不要回头!”
“二哥,那你呢?”宓瑶急问。
“我留下,引开他们。”萧景珩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深深看了宓瑶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记住你的路。快走!”
说完,他猛地推开庙门,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与芦苇荡相反的方向,主动冲入了黑暗之中!
“走!”顾嬷嬷当机立断,拉起还在发愣的宓瑶和阿元,搀扶着勉强能行动的护卫,迅速扑向庙后茂密的芦苇荡。
宓瑶最后回头望去,只见萧景珩的身影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孤傲的苍狼,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一片汹涌而来的危险。
她的眼眶瞬间湿热。
紧紧攥着手里的证据和那枚冰冷的指环,她咬紧牙关,转身钻入了无边的芦苇荡中。
风暴骤至,他们被迫分离,各自踏上生死未卜的征途。
而那句未尽的嘱托和那深深的一瞥,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