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骄的手指在光滑的桃木方向盘上焦躁地敲击着,那“嗒、嗒、嗒”的声响,在迈巴赫近乎完美的隔音屏障内,像一根不断收紧的弦,死死勒住了车内仅存的空气。
窗外的豪车牢笼依旧在泥泞和咒骂中徒劳挣扎,雨水疯狂抽打着车身,而车内,父子之间那道无形的、由疏离与笨拙讨好浇筑而成的冰墙,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每一次试图穿透它的努力,都被楚子航那冰凌般的简短回应撞得粉碎。
楚天骄脸上的肌肉因强撑的笑容而微微抽搐,嘴角垮塌的弧度泄露了深藏的挫败。
他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已经泛白,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某种滚烫的、无法言说的苦涩。
终于,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右手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狠狠拍向中控台那闪烁着幽光的音响控制区域!
动作突兀、粗暴,完全违背了音响系统需要先调低音量再开启的操作常识。
“啪嗒!”
一声清脆的按键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刹那间,车载柏林之声音响系统——这套价值不菲、被誉为“顶级货”的精密设备被蛮横地唤醒。
没有预热,没有缓冲,巨大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车厢内凝滞的死寂!
不是喧嚣的摇滚,也不是他之前试图献宝时提及的周杰伦。*
汹涌而出的,是一股清冷、悠远、带着咸湿海风气息的音流。
爱尔兰小提琴如泣如诉的旋律率先刺破空气,带着古老凯尔特土地特有的苍凉与旷远,像冰冷的溪流瞬间漫过真皮座椅和昂贵的木饰。
紧接着,低沉哀婉的男声加入了吟唱,嗓音沙哑而厚重,仿佛承载着几个世纪的叹息:
“the trees they grow high, and the leaves they do grow green…”
(树在长高,叶在变绿…)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楚子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原本凝固在窗外雨幕的视线,终于被强行拽回。
他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目光穿透仪表盘幽蓝的冷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后背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更深的漠然和探究——他在搞什么?
楚天骄似乎被自己制造出的巨大声浪也震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狼狈。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拧音量旋钮,指尖却在光滑的面板上打滑。
他放弃了,任由那充满叙事感的歌声在昂贵的声学空间里回荡,像是在用这不合时宜的音乐,笨拙地填补着语言无法穿透的鸿沟。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沙哑,试图解释,或者说,仅仅是为了打破那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沉默
“咳…那啥…Altan!爱尔兰的!地道!”他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打断,“《daily Growing》!讲…讲故事的!你听这调儿…”
他的话语在女声清澈空灵、却蕴含着巨大悲伤的加入时,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女声的吟唱如一道清冽的月光,切入男声的厚重背景:
“Father, dear father, youve done me great wrong…”
(爸爸,亲爱的爸爸,你对我犯下大错…)
“You have married me to a boy who is too young…”
(你把我嫁给了一个太年幼的男孩…)
歌词像冰冷的雨滴,一颗颗砸在楚子航的耳膜上。
父女的对话,错位的婚姻,年轻生命的夭亡,残酷命运的无常… 古老歌谣里那渗入骨髓的忧伤,透过顶级的音响还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原始而沉重的力量。
这悲伤如此巨大,如此不合时宜,与楚天骄脸上那混合着讨好、狼狈和一丝强行注入的“品味”炫耀的表情,形成了无比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他选择这样一首歌,在此刻,在这令人窒息的父子僵局中播放,本身就充满了无意识的、令人心酸的讽刺。
楚子航收回了目光。他重新望向窗外,视线却没有焦点。
雨刮器依旧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刮动着,发出单调的“唰——唰——”声,与车厢内流淌的、来自遥远国度的悲歌交织在一起。
爱尔兰风笛悠远呜咽的尾音,如同为这场沉默的角力拉开的幕布。
楚天骄自作主张放出的音乐——Altan乐队那首充满宿命悲怆的《daily Growing》成了这移动堡垒里新的、更加复杂的背景音。
楚天骄脸上带着点“我懂行”的得意,手指敲着方向盘打拍子
“好听吧?人家都说这碟好!讲父爱的!深沉!”
楚子航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父亲的后脑勺,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表情介于荒谬和无奈之间。
他声音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纠正
“歌词是女儿在控诉父亲。他把她嫁给了一个小男孩。”
楚天骄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像是被噎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随即大手一挥,嗓门拔高试图盖过尴尬
“嗐!生男生女都一样嘛!那…那不也是表达父爱的一种?反正是爹跟孩子的事儿!”
他顿了一下,像是找到了新话题,语气又带上了那种刻意的、带着点探究的讨好
“哎,儿子,你英语好,竞赛还得奖了是吧?……你妈也不告诉我一声…这歌到底唱的啥意思?你给爸翻译翻译?”
楚子航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那男孩被送去战场,死了。最后一句是女儿在坟前对父亲说,‘现在你满意了?’”
“啥?!”楚天骄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这…这什么晦气结局!一点都不好!”
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令人不快的歌词甩出脑海。
下一秒,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绝妙的好消息,语调瞬间变得高亢而热切,带着一种急于分享的炫耀
“咳!不说这丧气的!儿子我跟你说,我们老板!大气!”
他用力拍了拍方向盘,“马上要给我们盖栋新楼!顶配!里面健身房、蒸气浴室…啥都有!咱们免费用!”他特意加重了“免费用”三个字,眼角余光使劲瞟向后视镜,期待着能在儿子脸上看到一丝波澜。
楚子航沉默地望着窗外模糊倒退的雨幕。
父亲那关于新楼和免费设施的炫耀,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男人这辈子,就是太啰嗦才会这么失败。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钢针扎进意识。
后视镜里映出父亲喋喋不休的侧影,那张努力堆砌笑容的脸。
可随即,另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但不啰嗦,就只会更失败。
他太清楚了。
楚天骄能走到今天,能拥有过母亲,靠的不就是这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吗?
学校里那些关于他长相帅气的议论,总有人带着点探究和惋惜
“楚子航长得像他妈妈,真可惜了,他妈妈当年可是市歌舞团的台柱子,天鹅一样的人物……”
台柱子。
楚子航的指尖在冰冷的车窗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水痕。
那个美丽、骄傲、仿佛带着光晕的女人。他几乎能想象出当年的场景:年轻的楚天骄,或许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就凭着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在某个不知名的旅行途中,把不谙世事、被艺术浸润得过于感性的母亲哄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在那张简陋的结婚登记表上按下了手印。
妈妈图他什么?才华?家世?财富?什么都没有。
她或许只是图那一刻的浪漫和虚幻的承诺。
可这个男人,太窝囊了。
楚子航的目光重新落回驾驶座上那个正试图从后视镜里捕捉他反应的背影。
那张曾经能哄得母亲“神魂颠倒”的嘴,此刻只能笨拙地吐出炫耀免费健身房和蒸气浴室的苍白话语。
巨大的落差和讽刺感,像车窗外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浸透了他的胸腔。失败的不是啰嗦,是啰嗦背后那份无法兑现承诺的、令人窒息的窝囊。
暖风吹拂,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空调冷气似乎正丝丝缕缕地钻进后颈,带来一种闷闷的痛感。
楚天骄的目光在后视镜里逡巡,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的话题,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
“儿子,后面…暖气够热不?”
楚子航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的手上。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冰冷力道
“你能不能别总像个司机一样说话?”
这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得楚天骄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
车厢内瞬间只剩下爱尔兰风笛哀怨的尾音和引擎的低鸣。
楚子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椅背,死死钉在楚天骄僵硬的脊梁上。
他心里在无声地敲打:你明明每个月有一次探视的机会,白纸黑字写着的!但你一次都没来。
你是我爸,明白吗?你不是我的司机!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脑海:那间狭窄破旧、只有几十平米的出租屋。
小小的男孩骑在男人宽阔但汗湿的背上,咯咯笑着,简陋的灶台前,年轻美丽的女人手忙脚乱地挥舞着锅铲,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饭菜的烟火气和一种叫“家”的、虚幻的温暖。
楚天骄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好几下,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变得模糊。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干涩的问话,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楚子航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飞速流淌的、被雨水扭曲的黑暗,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
“跟以前一样上午起来弄猫,下午出去买东西,晚上跟那些阿姨玩。”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迈巴赫庞大的车身在空旷的岔路上平稳行驶,隔绝了风雨,却隔绝不了车厢内那无形的、冰冷的隔阂。
最终,楚天骄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的嘱托
“…照顾好你妈妈。”
楚子航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讽刺意味的弧度。
他清晰地说道
“知道,按你说的,晚上睡前盯着她喝牛奶。”
这是这个男人作为“父亲”唯一出场要求并被严格执行的事情。
这也是妈妈从小的习惯——一杯热牛奶,加半勺糖。据说这样,夜里才不会睡睡醒醒。
暖风吹拂着楚子航冰冷的侧脸,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