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炊烟从灶房升起，混着野菜粥的清苦味道。
张氏正弯腰在院角的菜畦里摘几根新发的嫩葱，准备切碎了拌进粥里提味。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婶挎着个小竹篮，有些局促地张望。
“小张啊。”
她声音不大，带着刻意压制的紧张。
张氏抬头，看见是她，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李婶！快进来坐。”
她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去。
昨晚才送来几个鸡蛋，今早这竹篮里又装着水灵灵的嫩菜芽，显然是刚摘的。
“给你们添个菜，孩子们吃着新鲜。”
李婶把篮子往张氏手里塞，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紧闭的主屋门扉。
“李婶太客气了！”
张氏不肯接，心里满是过意不去。
“你一个人也不容易，这些年帮衬我们太多了，这哪能再要……”
“又是这话，拿着拿着！”
李婶执意将篮子塞进张氏怀里，力气出奇的大，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顺势在石桌旁的小板凳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应对什么重大考验。
“我这把老骨头，能吃多少？看着孩子们吃，我心里才舒坦。”
张氏拗不过，只得收下，心中感念。
她给李婶倒了碗热水，两人闲聊起来。
“之前你都去哪了？”张氏看着李婶略显憔悴的脸，“就一墙之隔，倒像是隔了座山似的。这些日子出门路过你门口，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李婶捧着碗，指尖有些发白，闻言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唉，人老了，身子骨懒怠，不大爱动弹了。”
她含糊地解释着，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主屋那扇门，仿佛那后面藏着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她怎么会不想来？
她是看着王铁柱娶妻、生女的。
大丫、小丫几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蹒跚学步、咿呀学语。
她孤寡半生，早已将隔壁这一家当成了自己的骨肉，把两个丫头当成了亲孙女疼。
可那日血雨纷飞、残肢断臂的恐怖景象，如同最深的梦魇，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脚步，让她连靠近这院墙都觉得呼吸困难。
直到听说县里不征兵不征粮了，林小姐亲口说这是白姑娘的功劳，她会庇护村子。
这话别人或许将信将疑，甚至以为是林小姐为了安抚人心编的托词。
但李婶不一样！
她是那“地狱”景象的亲历者。
哪怕林星瑶后来解释那是“幻象”，李婶内心深处也始终存着一个巨大的疑团。
幻象真的能如此真实吗？
真实到血腥味仿佛现在还萦绕在鼻尖？
她家里没有男丁，征兵轮不上她，可征粮却能要她的命！
她一个寡妇，糊口已是艰难，哪有余粮上交？
这消息，成了她冲破恐惧的唯一动力。
为了活命，她必须确认，那位白姑娘，是不是真的如林小姐所说，是庇护者而非……屠戮者？
于是，她昨晚壮着胆子来了。
万幸，她还活着。
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咯咯哒！”
“咯咯咯！”
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两只半大的鸡崽已经褪去绒毛，羽翼渐丰，被小丫追得满院子乱窜。
小丫头咯咯笑着，迈着小短腿追得不亦乐乎，小脸红扑扑的，天真烂漫，仿佛世间一切阴霾都与她无关。
“小丫！慢点跑！当心摔着！”
张氏连忙出声呵斥。
李婶看着这鲜活的一幕，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暂时压下了恐惧。
“慢点，小祖宗，别把鸡吓坏了，以后不下蛋。”
大丫端着个与众不同的碗从灶房出来。
那是一只通体晶莹、温润如脂的玉碗！
大丫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张氏，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询问。
奶奶的那份……还要盛吗？
张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管那位“娘”吃不吃，她们该做的本分必须做到。
大丫会意，麻利地用勺子从锅里捞出相对稠一些的米粒和野菜，小心翼翼地盛入那只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玉碗中，生怕磕碰了分毫。
随后，她的目光又落在石桌上空荡荡的果盘。
她转身回屋，片刻后端出一小碟洗得干干净净、红艳艳的果子，正是林星瑶送来的红心李。
她一颗都没舍得吃，仔细地摆满了果盘。
看着这些红艳的果子，大丫忽然想起什么。
她又跑回屋，拿出半个表皮已经有些蔫软的奇异绿果。
正是前日小丫掉在地上，她没舍得扔，偷偷藏起来的果子。
再不吃，怕是真的要坏了。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正在玩闹的小丫身边，递了过去。
“喏，你的果子，赶紧吃了吧。”
小丫眼睛一亮，小手立刻伸了过来，可指尖触到果子时又停住了。
她看看姐姐，再看看果子，小脸上满是挣扎，最终却把果子推了回去。
“姐姐吃！”
大丫愣了一下，心头微暖，却故意板起脸，伸手揉了揉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
“哟，现在想起姐姐了？前几日吃得那么欢，也没见你分姐姐一口啊。”
小丫嘿嘿傻笑，一把抱住大丫的腰撒娇。
“小丫错了嘛！以后有好吃的，一定分姐姐一大口！”
她仰着小脸，眼神无比认真，又推了推那半个果子。
“姐姐吃！”
看着妹妹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再看看那散发着奇异清香、半蔫的绿果，大丫喉头滚动了一下。
她真的很想尝尝这果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可最终，她还是忍住了。
妹妹还小，又贪嘴，还是留给她吧。
“姐姐不吃，你吃吧。”大丫把果子塞回小丫手里。
“不嘛！姐姐吃！”小丫固执地摇头。
大丫无奈，只得拿着果子走向张氏。
“娘，你尝尝？”
张氏正在摘菜，看了一眼那半个果子，笑着摇头。
“娘不吃，你们俩分了吧。”
她对口腹之欲看得极淡，何况是孩子省下来的东西。
一旁的李婶却看得啧啧称奇。
她经常去县城卖鸡蛋，见过的果子也不算少，可这模样的还真没见过。
“大丫，这是个啥果子？”
大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小丫歪着小脑袋，努力回忆着，小眉头都皱了起来，奶声奶气地、断断续续地说：“奶奶……奶奶说这个绿绿的……好像叫……长生果！可好吃了！”
说着，她还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长生果？”
“长生？”
张氏和李婶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能叫“长生”的果子？
这名字听着就非同凡响！
这得是多金贵的东西啊？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响。
那扇紧闭的主屋门扉，缓缓打开了。
一袭白衣的白璃，如同月华凝成的幻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神色淡漠，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一夜修炼，对“心”的探索依旧毫无头绪，灵力壁垒岿然不动，这令她那万年古井无波的心境，也难免多了一丝烦躁。
“奶奶！”
小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像只欢快的小鸟，张开双臂就朝白璃扑了过去！
白璃眉尖微蹙，本能地就想侧身避开这凡俗的触碰。
然而，就在小丫即将撞到她身上的瞬间，她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昨日午后那丝微弱的灵力异动……
小丫已经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的大腿，小脸在她冰凉的白裙上亲昵地蹭了蹭。
白璃垂眸看着腿边的小团子，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只是默许了她的存在。
她清冷的目光扫过院内众人，如同寒流掠过。
当视线触及李婶的时候，李婶浑身猛地一颤！
那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恐惧攫住了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本能地想站起来行礼，又觉得太过刻意，整个人僵在板凳上，脸色煞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死死低着头，避开那令人窒息的视线。
大丫端着那碗盛在玉碗里的粥，鼓起莫大的勇气，怯生生地走上前，声音细如蚊蚋。
“奶奶……饭好了。”
白璃的目光在玉碗上停留了一瞬，移开视线，看向远方，声音毫无波澜。
“不饿。”
张氏见状，也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说：
“娘，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过饭食了，光靠些果子酒水，身子骨怕是受不住啊，多少吃一点吧。铁柱说……今晚会带些肉回来……”
她以为白璃是嫌弃家里的粗茶淡饭。
白璃并未解释。
凡俗的饮食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辟谷早已是常态。
她的沉默，在张氏等人眼中却成了默认。
这压抑的气氛让李婶如坐针毡。
她再也待不下去，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那个，小张啊，你们先吃着，我还得回去收拾收拾，赶早去县城卖鸡蛋呢！走了走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院门，连篮子都忘了拿。
张氏和大丫看着她仓惶的背影，心知肚明她怕的是什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挽留。
院中只剩下白璃、张氏母女。
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小丫抱着白璃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抱怨。
“爹爹好久好久没带我去县城玩了！小丫想去玩！”
张氏一边盛粥，一边随口哄道：“你爹最近忙得很，县城人又多，哪有工夫照看你？乖，先吃饭，等以后你爹得空了，再带你去。”
小丫撅起小嘴，不依不饶。
“那……那跟李奶奶一起去不就好了嘛？李奶奶经常去县城的！”
张氏瞥了一眼院门口，估摸着李婶已经走远听不见了，才压低声音道：
“李奶奶已经去县城了，赶不上了。下次，下次娘亲跟她说，好吧？”
这是她哄孩子的老把戏了。
小丫失望地“哦”了一声，松开白璃的腿，闷闷不乐地坐到小凳子上，拿起勺子戳着碗里的粥。
白璃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小丫从欢快到失落的小脸，看着张氏敷衍的安抚，看着这凡尘中最普通不过的、为了去一趟“县城”而产生的微小渴望。
就在张氏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的时候，白璃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冰珠坠地。
“汝，想去县城？”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张氏盛粥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粥洒出来！
她惊愕地抬头看向白璃。
小丫则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瞬间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璀璨的星辰！
她再次扑向白璃，这次抱得更紧了，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想去！小丫想去！奶奶带我去吗？”
白璃低头，看着小丫头眼中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渴望。
县城对她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凡俗之人聚集之地……
然而，小丫的渴望如此强烈。
小丫，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与“心”相关的线索。
满足她的要求，或许是关键所在。
她面无表情，声音依旧淡漠，却清晰地吐出决定。
“吃饱了，便出发。”
“哇——！！”
小丫的欢呼声瞬间冲破了小院的宁静，她兴奋地蹦跳起来。
“太好了！谢谢奶奶！小丫最喜欢奶奶了！”
她松开白璃，风一样地跑回桌边，端起自己的小碗，狼吞虎咽起来，恨不得立刻就把粥喝完。
张氏和大丫都惊呆了！
张氏更是手足无措，脸色变幻不定。
让这位神秘莫测、视人命如草芥的“娘”带着小丫去县城？！
这能行吗？！
万一在县城大开杀戒……
万一把小丫弄丢了……
她不敢想下去！
可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看着白璃那淡漠的眼神，却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就在这时，矮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几个陌生的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破旧的衣裳，带着明显的风尘仆仆和初来乍到的茫然，正探头探脑地从院前的小路经过。
他们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小院，当看到院中那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身影时，所有人的脚步都像被钉住了一样，齐刷刷地停在了院门口。
白璃的气质与衣着，与这土墙灰瓦的农家小院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如同淤泥中绽放的雪莲，瞬间攫取了所有目光。
“你们杵在这里看什么呢？赶紧去找地方安置，别傻站着啊！”
一个清脆而带着威严的女声响起。
林星瑶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对着那几个看呆的流民呵斥道。
那几人如梦初醒，连忙唯唯诺诺地应着“是是是，林小姐”，脚下却像生了根，眼睛还是忍不住往院子里瞟，尤其是看向白璃。
林星瑶不再理会他们，快步走进院子。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石桌旁的白衣身影，脸上瞬间绽开无比恭敬、甚至带着狂热崇拜的笑容。
她径直走到石桌前，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无比庄重的叩拜大礼。
“师父，弟子林星瑶，来给您请安了！”
这一幕，如同平地惊雷！
院门口那几个流民，瞬间石化！
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县令千金，竟然……竟然给那个白衣女子下跪磕头了？！
天呐！！
这白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深深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这几个流民的心神，让他们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小丫可不管这些，她咽下最后一口粥，兴奋地跑到林星瑶身边，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小姑小姑！奶奶要带我去县城玩啦！”
正要起身的林星瑶闻言，娇躯猛地一震！
她霍然抬头，看向白璃，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师父……要进城？！
是了！
师父一定是想去县城走走看看，观察形势。
她果然是会庇护临山县的！
林星瑶激动得心脏狂跳，连日来的忧虑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她立刻再次俯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虔诚。
“师父要进城？弟子愿为师父引路！临山县各处，弟子最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