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良安控股。
这四个字像四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烫在了林默的视网膜上。
办公室里的喧嚣,同事们讨论午饭吃什么的闲聊,窗外明媚的阳光,在这一刻都尽数褪色,变成了一幅无声的黑白电影。世界在他的感知里只剩下两样东西:屏幕上那刺眼的名字,和自己胸腔里那颗越跳越沉的心脏。
赵立春是一头饿狼,他的贪婪写在脸上,獠牙露在嘴边,你至少知道该从哪里防备。
而周良安,他是一片看似平静的深海。你以为风平浪静,实际上,海面下是庞大、冰冷、无声的洋流,足以将任何船只绞成碎片。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背后,是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城南旧改,这块价值数百亿的肥肉,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江州市准备的盛宴。它只是省城那些大家族餐桌上,一道早就内定好了的菜肴。赵立春想抢,所以他倒了。现在,正主亲自下场,派来了自家的“主厨”——周良安。
林默慢慢地关掉网页,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无意中一抬头,却看到了一面高达百米的巨浪,正遮天蔽日地压过来。
无力感,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这已经超出了权谋和智慧的范畴。这是绝对实力上的碾压。夏清月在江州根基再深,也不过是一个地级市的市长。而她的对手,是盘踞在省城,触角遍及政商两界的庞然大物。
这盘棋,还怎么下?
“小林,发什么呆呢?走,吃饭去!”副处长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默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们先去吧,我还有点资料没看完。”
老张暧昧地挤了挤眼:“哟,周书记给的任务还没弄完?年轻人,要懂得劳逸结合嘛。再说了,你现在可是夏市长跟前的红人,别跟周书记走得太近,小心两头不落好。”
老张的话半是关心,半是敲打,综合一处的人都精于此道。
林默含糊地应付过去,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他才重新打开了电脑。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巨浪已经来了,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掉头就跑,而是要搞清楚,这面巨浪到底有多高,多宽,它的核心在哪里。
他没有再查“良安控股”,目标太明显,容易留下痕迹。他开始从侧翼迂回。
他调出了“华远战略咨询有限公司”所有的工商变更记录和过往的业务报告。这家公司很干净,干净得不正常。除了给江州旧改项目做顾问,它几乎没有接过任何拿得出手的单子,可公司的流水却大得惊人。
钱从哪里来?
林默的目光,落在了华远公司一长串的“战略合作伙伴”名单上。这些公司名字五花八门,有做建材的,有搞物流的,有做金融拆借的,看起来毫无关联。
但林默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隐约记得,在之前研究赵立春案时,看到过其中几家公司的名字。
他立刻调出当初封存的卷宗资料,两相对照。
果然!
一家名为“宏发建材”的公司,曾是青龙水库项目最大的水泥供应商之一,而它的背后,隐约有赵立春小舅子的影子。
另一家“四海物流”,在赵立春主管城建期间,几乎垄断了江州市所有大型工程的土方运输。
这些都是赵立春利益集团的核心企业。可现在,它们的名字,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周良安的“伙伴”名单里。
林默感到一阵恶寒。
这说明什么?说明周良安来到江州,不是来清算赵立春的旧势力的。他是来“接收”的。他像一个更高级的捕食者,毫不费力地就接收了前一头饿狼留下的猎场和食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官商勾结,这是一种秩序。一种属于上层建筑的,冷酷而高效的利益交接秩序。
林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他以这几家公司为节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织网工,开始顺着股权结构、人事任免、项目中标记录这些蛛丝马迹,不断向外延伸。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他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揪了出来。
省建设厅副厅长的女婿,开了一家设计院,而这家设计院,是“华远战略”的技术顾问。
省金融办某处长的弟弟,成立了一家信托公司,而这家公司,为“良安控股”的好几个项目提供了过桥贷款。
省内某家主流媒体的副总编,他的妻子,是“华远战略”的公关总监。
……
一下午的时间,林默没有喝一口水,没有离开座位半步。他的面前,一张A4纸上,已经被他画满了各种名字和代表着关系的线条。
这张图的中心,是“城南旧改项目”。
围绕着这个中心,第一层,是周良安、周良平和他们的“良安控股”、“华远战略”。
再往外一层,是江州本地被“收编”的旧势力,比如宏发建材。
最外一层,则是一个个来自省城的,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盘根错节的权力节点。他们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城南旧改这个猎物,牢牢地包裹在其中。每一个节点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在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实力雄厚的家族。
周家,只是这张网上最显眼,负责冲锋陷阵的那只蜘蛛。而在他背后,还有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蜘蛛,等着分食。
这才是真相。
这不是夏清月和一个周良安的战斗。这是江州这座孤城,与一个来自省城的“权贵资本联盟”的战争。
林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冰冷,四肢发软。他画出的这张图,不是关系图,而是一张死亡名单。任何挡在这张图前面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他仿佛能看到,周良安正坐在省城某个豪华会所的顶层,和一群人谈笑风生。他们端着红酒,像讨论天气一样,决定着江州这片土地的未来,决定着城南那十万居民的命运。
而在他们眼中,无论是夏清月,还是他林默,都不过是棋盘上,一颗不听话,需要被随手捻去的棋子。
正当他心神激荡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是市长秘书钱文海。
“林默,市长的晚饭送来了,你跟我去拿一下。”钱文海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客气,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审视。
林默连忙站起身,将桌上那张画满了线条的纸,不动声色地压在一沓文件下面。
“好的,钱哥。”
去食堂的路上,钱文海状似无意地问道:“下午在办公室忙什么呢?看你连饭都没吃。”
“没什么,就是学习一下城南旧改的资料,周书记不是让我也熟悉一下情况嘛。”林默回答。
“哦?”钱文海的脚步慢了下来,“那你有什么心得啊?”
林默的【蓝色剧本】触发,他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挠了挠头:“心得谈不上,就是觉得头大。这项目太复杂了,牵扯的单位几十个,光是看那些前期报告,我就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摸不着头绪。”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浩繁工作淹没,找不到方向的菜鸟。
钱文海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轻视,语气也放松下来:“这项目本来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你啊,别陷得太深。做好市长交代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周书记那边,应付一下得了。”
这番话,听起来是好心提点,实际上是警告林默,不要捞过界,站好自己的队。
林默心中冷笑,嘴上却连连称是:“谢谢钱哥指点,我明白了。”
他知道,钱文海这种人,永远也看不到那张水面下的巨网。他的格局,只停留在市政府这一亩三分地的派系争斗上。
拿到饭菜,送进夏清月的办公室。夏清月正在批阅文件,头也没抬。
“市长,您的晚饭。”
“放那吧。”
林默放下饭盒,正准备退出去,夏清月却突然开口了。
“那份讲稿,我看过了。”
林默心里一紧。
“写得不错。”夏清月的声音依旧清冷,“不过,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方式,给我传话。”
林-默知道,她说的是常委会上递纸条的事。“周良安这个人,比你我想象的,都要敏锐。”
“是,市长,我记住了。”
夏清月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很复杂,有赞许,有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城南旧改的资料,看得怎么样了?”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该怎么说?把那张恐怖的关系网直接摊开在她面前吗?那无异于告诉她,我们输定了,放弃吧。这绝对会打击她的信心。
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更稳妥的方式。
“报告市长,我发现,周书记提交的新方案里,沿用了不少赵立春时期聘请的顾问公司和第三方机构。我认为,这里面可能存在一些……延续性的风险。”
他没有提周良安的家族,只点了“延续性”这三个字。
夏清月何等聪明,立刻就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她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我知道了。这件事,你继续深入地查,但不要留下任何书面记录,所有东西,只记在你的脑子里。有任何发现,直接向我一个人汇报。”
“明白!”
走出市长办公室,林默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夏清月选择相信他,把最隐秘的调查任务交给了他。他成了她在黑暗中,唯一能依靠的眼睛。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准备将下午画的那张图销毁。
就在他拿起那张纸的时候,目光无意中扫过电脑屏幕上,一份刚刚下载的,关于城南旧改区拆迁前期摸排情况的简报。
报告写得冠冕堂皇,说大部分居民都支持改造,只有“极少数思想固化的群众”,对拆迁补偿标准“存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在“积极沟通”中。
林默的目光,却被附件里一张照片吸引了。
那是一条破败的老巷子,墙上用红漆刷着一个巨大的“拆”字。而在“拆”字旁边,有人用白色的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誓与阵地共存亡!”
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军人的铁血之气。
林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在那些冰冷的资本博弈和权力斗争之下,原来还有这样鲜活的、不屈的灵魂。
他鬼使神差地,将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他有一种预感,这盘棋的破局之法,或许不在省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身上,而就在这片即将被推平的废墟里,就在这些“思想固化”的群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