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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海握着电话听筒,像被一尊石像。
办公室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被风拂过的沙沙声,也能听见他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电话那头,自称青阳省政府办公厅工作人员的声音,礼貌、客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分量。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钢珠,精准地砸在他的耳膜上,然后滚进脑子里,掀起一阵阵嗡鸣。
感谢信?
代表省政府?
点名感谢林默?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越孙海四十年人生经验的魔幻现实主义。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场面,就是市领导下来视察,陪着笑脸汇报工作。省里的文件他见过不少,但省政府办公厅直接打电话过来,还是为了表扬他手下的一个兵,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小林啊……”
放下电话,孙海看着林默,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那套在各种会议上挥洒自如的官腔,此刻竟然有些卡壳。他想表达震惊,想表达欣慰,想表达一种“你小子真给老子长脸”的激动,但最终从嘴里挤出来的,只有一声干巴巴的感叹。
他感觉自己像个守着一亩三分地的老农,勤勤恳恳种了一辈子高粱,突然有一天,地里拱出来一根金条。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林默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孙海说的不是一封来自邻省的感谢信,而是食堂今天中午加了个菜。
“局长,这是好事啊。”林默说,“说明咱们江州市的工作,得到了兄弟省市的认可。这都是您领导有方,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的结果。”
又来了。
孙海心里一阵无力。这小子说话永远滴水不漏,像个涂满了油的泥鳅,滑不留手。功劳永远是领导的,成绩永远是集体的,他自己永远只是个“跑腿打杂”的。
可就是这个“跑腿打杂”的,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困扰信访局半年之久的纺织厂工人问题;不声不响,就把“曹扒皮”这种地头蛇治得服服帖帖,还顺带把邻省的难题都给解决了。
这叫什么?
这叫降维打击。
孙海看着墙上那面“当代包公”的锦旗,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年轻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包公案前有王朝马汉,自己身边这是站了个什么?御猫展昭?还是公孙策?
“咳咳,”孙海清了清嗓子,重新找回了局长的威严,“小林,你不要谦虚。这件事,你的功劳是第一位的,市里,不,省里都会看在眼里。”
他特意加重了“省里”两个字,想看看林默的反应。
可林默只是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认真地看着孙海:“局长,我觉得,我们应该借这个机会,好好总结一下这次处理跨省劳务纠纷的经验,形成一个标准化的工作流程。以后再遇到类似问题,局里任何一个同事都能从容应对,这才是长久之计。”
孙海愣住了。
他想的是如何借这封感谢信给自己脸上贴金,如何在上级领导面前表现。而林默想的,却是如何把这次的成功,变成一个可以复制、可以推广的“江州经验”。
格局。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孙海的脑海。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他看到的,从来不只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你……你说得对!”孙海一拍大腿,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的欣赏,“小林,你这个想法非常好!你马上写个报告出来,就叫《关于建立跨区域信访联动机制的几点思考》,我亲自批示,上报给市里!”
他觉得自己的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个人的功劳再大,总有被人遗忘的一天。但如果能形成一套“经验”,一套“机制”,那就不一样了。那将是白纸黑字的政绩,是能写进工作报告,刻在功劳簿上的东西。
林默这小子,不仅会办事,还会“提炼”,会“升华”!
这是顶级的“笔杆子”才有的思维啊!
“好的局长,我回去就整理。”林默答应得很干脆。
孙海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他挥了挥手,有些疲惫地说:“行了,你先去忙吧。报告写好直接拿给我。”
“好的。”
林默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孙海一屁股坐回自己的大班椅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和这样的年轻人待在一个单位,既是幸运,也是一种巨大的压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开着拖拉机的老司机,旁边车道上,一辆外形普通、看起来像家用轿车的玩意儿,“嗖”的一声就超了过去,仔细一看,车屁股后面喷着蓝色的火焰,那他娘的是个火箭发动机。
……
青阳省要给江州市发感谢信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信访局的每个角落。
起初,大家是不信的。
“老王,听说了吗?邻省要给咱们发感谢信,点名表扬小林!”
“扯淡吧你!省和省之间发函,那得是多大的事?就为几百个农民工?你当省政府的红头文件是大白菜啊?”
“就是,顶多是他们市里给咱们市里发一封,了不得了。”
但很快,消息得到了证实。是局长办公室的秘书传出来的,说孙局长接完电话,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这下,整个信访局都炸了锅。
“我的天,真的假的?小林这是要上天啊?”
“捅破天了!咱们信访局成立这么多年,别说收跨省的感谢信,就是本市的锦旗,一年也见不着几面啊!”
“这已经不是能力问题了,这是手段通神了啊!”
之前那些对林默还抱着一丝嫉妒和怀疑的老油条们,此刻心里那点小九九,彻底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高山仰止般的敬畏。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看书的年轻人。他就像一个武侠小说里深藏不露的扫地僧,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出手,就是石破天惊。
最先转变的是那些年轻的同事。他们看林默的眼神,已经从“同事”变成了“偶像”。以前他们觉得,信访局就是养老的地方,混混日子就得了。现在他们发现,原来在这个最不起眼的岗位上,也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业绩。
“林哥,你那个纺织厂工人的案子,是怎么想到用劳模奖章来破局的?教教我们呗?”
“林哥,听说你单枪匹马就把曹扒皮给镇住了?跟我们讲讲呗,太传奇了!”
林默的办公室,头一次变得门庭若市。他也不藏私,对于同事们的请教,总是耐心解答。但他讲的,从来不是那些惊心动魄的博弈,而是最基础的工作方法。
“要多听,少说。让群众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天大的事,说完了,气也就消了一半。”
“要共情,不要同情。你要站在他的角度去想问题,而不是居高临下地可怜他。”
“解决问题,要抓主要矛盾。很多时候,群众要的不是钱,是一口气,一个理,一份尊重。”
这些话,朴素得就像教科书,但从林默嘴里说出来,再结合他做出的那些事,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分量。
信访局的风气,在一种奇妙的氛围中,悄然改变着。
……
两天后,一封盖着“青阳省人民政府办公厅”鲜红印章的公函,通过机要渠道,正式送达江州市委办公厅。
公函用的是最正式的文体,字斟句酌,措辞严谨。信中高度赞扬了江州市委市政府在处理跨省劳务纠纷问题上展现出的高效务实的工作作风和高度的政治担当,并特别指出,江州市信访局干部林默同志,在此次事件中,以创新的工作方法、过人的胆识和深厚的为民情怀,圆满解决了长期困扰两省的信访难题,为新时代枫桥经验提供了生动的“江州范例”。
市委办公厅主任拿到这封公函时,手都有些抖。他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确认每一个字都没看错后,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将公函呈送到了市委书记和市长的办公桌上。
夏清月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江州港口扩建的报告。
秘书将公函轻轻放在她的桌角。
“市长,青阳省发来的感谢信。”
夏清月“嗯”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手里的报告。她以为只是寻常的公务往来。
直到她批完了文件,端起茶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封公函的标题时,才微微一顿。
她放下茶杯,拿起了那封信。
当她的目光落在“林默”两个字上时,那双总是清冷如秋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又是他。
从“网线大妈”的锦旗,到“纺织厂工人”的安置方案,再到如今这封来自邻省的、分量重得惊人的感谢信。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在短短的时间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和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每一次,都伴随着一个被认为不可能解决的难题的终结。
夏清月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两个字上摩挲着。
信的末尾,还附上了一份青阳省方面的建议,希望江州市能将林默同志的先进工作经验进行总结,并在两省范围内进行交流学习。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封感谢信了。
这几乎是在用一个省级政府的信誉,为一个基层的年轻干部背书。
夏清月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江州市鳞次栉比的高楼,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她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内线号码。
“让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来我办公室一趟。”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