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师傅玉行道人那不着调的背影离开森严肃穆又经历了一场闹剧的皇城,穿过熙攘的街道,终于回到了我们在城西那处安静的据点小院。院中草木依旧,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仿佛外界的血雨腥风、朝堂纷争都与这里无关。
然而,当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我立刻察觉到院中的气息与往日不同。
除了熟悉的夏施诗、韩策言(小心扶着马琳)、杨仇孤等人之外,院子中央的石桌旁,静静地坐着两个人。
一位是须发皆白、面容慈祥却目光深邃如古井的布衣老人,明月教主。他坐在那里,便仿佛是整个院落的中心,气息与周围的花草树木、阳光微风融为一体,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宁静与浩瀚。只是那宁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紫宸殿内亲手了结仇敌、却又自认残虐的疲惫与沉重。
而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容颜绝丽空灵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浅蓝色衣裙,发间没有任何饰物,却自然流转着七彩的霞光。她正微微歪着头,看着对面的老人,眼神复杂难言,有追忆,有感慨,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还有……些许属于神明的、洞悉世事的了然。正是天虹神女,司晓燕。
他们之间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地相对而坐。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却仿佛在他们周围划分出了两个不同的时空——一个是沉淀了无数岁月与故事的古旧画卷,一个是依旧灵动鲜活、却已承载神只重量的新篇。
莉莉安、刘峰、阿莫等明月使徒们分散在院子的各处,或倚着廊柱,或站在树下,他们都沉默着,目光时而关切地投向他们的教主,时而敬畏地掠过那位传说中的神明。气氛安静得有些异样,连最活泼的百里义长都只是抱着胳膊,眉头微锁。
我们的归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玉行道人第一个窜了进去,目光在明月教主和司晓燕身上一扫,脸上立刻又堆起了那副招牌式的嬉笑:“哟!这儿开茶话会呢?也不等等贫道!明月老爷子,气色不错啊,刚才那几下干净利落,佩服佩服!小燕子,几十年不见,怎么还是这副小姑娘模样?偷吃了不老药了吧?”
司晓燕被他的称呼和语气逗得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那复杂的情绪散去了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玉行老道,你还是这么没个正形。” 她的声音空灵悦耳,却带着一种只有老友之间才有的熟稔。
明月教主也缓缓转过头,对玉行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我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赞许,轻轻点了点头。
我连忙上前,对两位前辈行礼:“教主,司晓燕大人。”
司晓燕看着我,眼神柔和了些:“李阳,你做得很好。” 她顿了顿,又看向明月教主,语气带着一丝感慨,“明尘……真的老了。”
明月教主,明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声音苍老而平和:“师傅……许久未曾听您如此唤我了。岁月如梭,焉能不老?倒是您,神姿依旧,风华更胜往昔。” 他看着她,眼神清澈,没有嫉妒,只有纯粹的欣慰与一丝淡淡的、属于晚辈的孺慕。
司晓燕轻轻摇头,伸出手,似乎想如当年一般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最终只是虚按了一下:“什么神姿……不过是背负了更多而已。你的修为……” 她仔细感知了一下,眼中掠过真正的惊异,“帝阶一重?光生之道?你……你竟已走到这一步了?当年我离开时,你尚在高阶门槛徘徊……”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神明固然强大,但修炼之路艰难,明尘能以凡人之躯,在她离开后的岁月里突破至帝阶,并且是罕见的光生双修,这份天资与毅力,实在令人惊叹。这意味着,单论修为境界,眼前这个她曾经的徒弟、需要她保护的少年,如今已是不弱于许多老牌神只的恐怖存在,只是在“神职”与“神力”性质上有所不同。
明尘微微欠身:“侥幸有所悟,得天地垂怜,明月指引罢了。比起师傅您执掌天象、泽被苍生,弟子这点微末道行,算不得什么。”
“不,这很了不起。” 司晓燕认真地说,眼中流露出由衷的骄傲,那是一种师傅看到徒弟远超预期的欣慰,“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并未懈怠,反而走出了自己的路。明月教……你将它守护得很好。” 她看了一眼周围肃立的使徒们,莉莉安、阿莫等人感受到她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就在这时,玉行道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个蒲团,自顾自地在石桌另一边坐下,翘起二郎腿,抓起石桌上不知谁摆的一把瓜子磕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哎呀,师徒重逢,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啊!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瓜子皮随口吐到旁边,眼神却瞟向了明月教主,带着点看好戏又有点同情的古怪神色,“明月老爷子,贫道这儿还有个不太应景的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明月教主平静地看向他:“玉行真人但说无妨。”
玉行道人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清了清嗓子,表情难得地正经了那么一丝丝:“刚来的路上,接到北边一个老朋友的传讯。说你那老相好……咳,就是你当年游历北境时遇到的那位,苏家小姐,苏挽云,病重了,药石罔效,怕是……就这几天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明月教主的反应,“弥留之际,念叨着想见你最后一面。”
苏挽云!
这个名字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明月教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激起了一圈清晰的涟漪。他那始终挺直的脊背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有些泛白。院中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
使徒们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阿莫眉头紧锁,莉莉安捂住了嘴,刘峰眼中露出担忧。他们跟随教主多年,知晓教主一生清心寡欲,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明月教和他们这些弟子身上,几乎从未听教主提起过什么男女情爱,更别提什么“老相好”。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简直比司晓燕神明亲至还要让他们感到冲击。
司晓燕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她看着明尘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的神情,那里面有追忆,有痛楚,有深深的歉疚,还有一丝……被时光尘封已久的、属于年轻人的悸动?
玉行道人继续道:“听说,当年你们……嗯,因故分开后,她便回了北境老家,一直未嫁。苏家在当地也算名门,她独自撑了这么多年,如今……唉。” 他叹了口气,这次倒不像假装,“消息绝对可靠。去不去,看你。”
院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着明月教主。
这位刚刚在紫宸殿上以雷霆手段诛杀仇敌、展现近乎神性冷酷一面的帝阶强者,此刻却仿佛被拖回了遥远的过去,变成了一个为情所困、面临艰难抉择的普通人。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那慈祥平和的表象下,翻滚着无人能完全体会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重新睁开。眼中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他看向司晓燕,声音沙哑:“师傅,弟子……”
司晓燕轻轻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她的目光温和而理解,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当年那对被迫分离的年轻恋人。
“去吧,明尘。” 她轻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有些结,需要你自己去解。有些缘,即便尽头是离别,也该好好告别。明月教有我在,还有你的这些孩子们在,短时间内出不了乱子。”
她的话给了明月教主一个应允,也替他卸下了一层重担。
明月教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司晓燕,也对着玉行道人,郑重地躬身一礼:“多谢师傅,多谢玉行真人传讯。”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阿莫、莉莉安等一众使徒,眼中是托付,也是歉然,“教中事务,暂由阿莫主持,遇事不决,可请教司晓燕大人。我……去去便回。”
“教主!” 莉莉安忍不住唤了一声,眼中含泪。
阿莫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教主放心前去,教中一切有我等!定不负所托!”
明月教主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司晓燕,又看了看我,目光中含义复杂,随即身形微微一晃,便如同融入阳光一般,悄无声息地自院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温暖而怅然的气息。
帝阶强者,来去无踪。
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司晓燕望着明月教主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低语道:“情之一字,果然最是磨人……纵是帝阶,也难逃其中。” 她转过头,看向玉行道人,眼神带着询问。
玉行道人耸耸肩,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抓起一把新的瓜子:“别看我,我也是受人所托。苏家那老头,当年对明月老爷子有恩,临终托付,没办法。再说了,看明月老爷子那样子,这心结不解,对他修行也无益。不如让他去了结干净。”
他磕着瓜子,目光扫过还在消化这巨大信息量的众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使徒们,嘿嘿一笑:“瞧瞧,你们家教主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嘛!都别愣着了,该干嘛干嘛去!小燕子,既然来了,指点指点这帮小辈?还有李阳,你小子折腾一趟也累了,陪你家施诗丫头说说话去!”
在他的插科打诨下,院中凝重的气氛总算松动了一些。但每个人心中都明白,明月教主此去北境,面对的将是一段尘封的过往、一场注定的死别,以及或许随之而来的、更加复杂的心境变化。而这一切,都将影响着明月教,也影响着与明月教命运交织的我们。新的波澜,已在平静的庭院之外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