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咸阳,天高云淡,却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渭水呜咽,北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
这日,秦昭难得有了半日清闲,她又软磨硬泡,让贴身的侍卫和宫女扮作寻常人家,陪她溜出宫去“体察民情”。
她最近对宫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尤其是那些因新政而变化的地方。
他们走在刚刚铺好水泥主干道上,确实平坦宽敞。
但秦昭很快发现,主干道虽然光鲜,但许多分支的小巷依旧破败泥泞。新政的阳光,似乎尚未完全照耀到每一个角落。
天空忽然阴沉下来,秋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几人慌忙找地方避雨。
慌乱间,他们拐进了一条偏僻、未被纳入首批改造计划的穷巷。这里房屋低矮破败,多是土坯垒成,茅草为顶,在秋雨中显得摇摇欲坠。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夹杂着轰隆的坍塌声和人们的惊叫!
“快!快救人啊!房子塌了!”
秦昭心里一紧,也顾不得雨淋,提着裙角就循声跑去。侍卫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跟上。
只见前方一片混乱。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已然垮塌了大半,泥浆和雨水混着散落的家什流淌得到处都是。
几个邻居正冒雨徒手挖掘着废墟,哭声正是从废墟旁一个浑身湿透、瘫坐在泥水中的妇人发出的。
她怀里紧紧搂着两个吓傻了、哇哇大哭的幼童, 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空洞绝望。
“我的家…都没了…全都没了啊…”妇人声音嘶哑,反复念叨着,“这破房子…早就说撑不住了…一场雨就…呜呜…当家的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这可怎么活啊…”
一个正在帮忙挖废墟的老汉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叹气道:“李家的,别哭了,人没事就是万幸!这破房子,早就该修了…可哪来的钱啊?”
另一个邻居一边扒拉着砖石一边抱怨:“官这雨再下下去,还不知道要塌几间!”
秦昭呆呆地站在雨里,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却浑然不觉。
她看着那绝望的妇人,那哭嚎的孩子,那一片象征着所有希望破灭的废墟…她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家”的脆弱和失去“家”的绝望。
皇宫巍峨,砖石坚固,雨雪风霜从不侵扰。她带来的水泥和砖,正在修建宽阔的道路,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有人会因为一场秋雨就失去遮风避雨的窝棚?
她带来的东西,难道只是为了强国和装饰门面吗?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的百姓,他们的疾苦呢?
一种强烈的酸楚和自责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让鸡多下蛋”、“让路更平”的成就,在这一刻的悲惨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讽刺。
“嬷嬷,”她声音有些颤抖,拉过身边同样湿透的老宫女,“她们…以后住哪里?”
老宫女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姐,这样的苦命人多了去了…房子塌了,要么投亲靠友,要么…就只能流落街头了。这世道…”
就在这时,那瘫软的妇人似乎彻底绝望了,她猛地放下孩子,哭喊着:“没法活了!还不如死了干净!”说着就要往那未完全倒塌的危墙撞去!
“拦住她!”秦昭失声惊呼。
侍卫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妇人。妇人挣扎着,哭得几乎晕厥。
秦昭的心被狠狠揪住了。她快步走上前,从湿漉漉的袖袋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和一方干净的丝帕,塞到妇人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婶婶…别…别想不开…先…先找个地方安顿孩子…钱…钱不够我再…”
那妇人愣住了,看着手中突如其来的银钱和眼前这个衣着虽普通却气质不凡、满脸焦急和难过的小姑娘,一时忘了哭泣。
周围的邻居也都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孩。
侍卫见状,生怕暴露身份生出事端,连忙低声道:“小姐,雨大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
秦昭被半劝半拉着离开,她一步三回头,看着那废墟、那哭泣的母子、那些在雨中忙碌却无助的邻居…那个景象,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回宫的路上,秦昭一言不发,完全没了出来时的兴致。她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里那份沉重的触动。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房子”对于百姓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处所,更是一个家所有的寄托,是活下去的最基本保障。倒塌的不仅仅是一座土屋,更是一个家庭所有的希望。
她想起自己带来的那些“天书”,《实用手工业技术入门》里似乎有关于“民用住宅标准”、“简易抗震结构”、“低成本建材”的章节,她当时只粗略看过,觉得不如炼铁、烧水泥有意思。
《基础农学图解》里好像也有提到如何改善农户的院落布局、畜舍建造…
她当时只想着如何增产,却从未想过,一个安全、卫生、坚固的住所,本身就能减少疾病,提高生活质量,甚至…能救命!
还有清辉学堂,除了教农学、算学、医术,是不是也可以教一些最基础的、能让百姓自己动手改善居住条件的小技巧?比如如何加固土墙,如何铺设防水茅草,甚至如何利用砖石水泥砌一个更安全的灶台?
“父皇…”一回到宫中,甚至来不及换下湿衣,秦昭就跑去找嬴稷,眼睛还是红红的。
嬴稷见女儿如此模样,吃了一惊:“昭儿,这是怎么了?怎弄得如此狼狈?”
秦昭扑到父皇身边,带着哭腔,将下午所见所闻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 especially 那绝望的妇人和险些发生的悲剧。
“……父皇,我们有水泥,有砖头,路修宽了,房子盖新了…可是,可是为什么还有人的房子会塌?她们没了房子,冬天怎么过?会冻死的!”
秦昭仰着小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们…我们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她们?不是只修好看的大路,也去看看那些小巷子里的破房子?或者…或者教她们怎么把房子盖得更结实一点?”
嬴稷听着女儿的诉说,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他深知都城之内,繁华之下,必有贫瘠困苦之地。
只是以往,他的目光更多聚焦于宏图大业、强国强兵。女儿今日的见闻,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或许有意无意忽略的一角。
他轻轻擦去女儿的眼泪,将她冰冷的小手握在掌心:“昭儿,你所见所感,皆是真实。民生多艰,居之大者。父皇以往…或有所疏漏。”
他沉吟片刻,道:“统一规划建房,非一日之功,需大量钱粮人力,亦需循序渐进。然,朕之女儿既有此仁心,朕便允你一事。”
“朕会下旨,令将作少府派出工匠,对咸阳城内贫苦聚居之区进行勘察,对危房予以加固或协助修缮,所需砖石水泥,可由官府补贴大部。同时,命清辉学堂,在教授新学时,加入民居加固、防灾防疫之常识。你看可好?”
秦昭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好!谢谢父皇!”
但这并不能完全平息她心中的波澜。她隐隐觉得,这还不够。加固危房是补救,传授知识是长远之计,但能否有一种更根本的办法?
夜里,她再次翻看那几本“天书”,目光不再只停留在那些能带来巨大变革的技术上,而是开始仔细搜寻一切与“住房”、“建造”、“规划”、“低成本”相关的字句。
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她要让大秦的百姓,至少是咸阳的百姓,都能住上不怕风雨的、安全的房子。
她可能还不懂什么叫“城市规划”,什么叫“社会保障”,什么叫“安居工程”,但她那颗十岁的、因目睹苦难而备受触动的心,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安居”对于“乐业”的重要性。
得益于南征运回的橡胶初步应用于密封和工具手柄,改良后的砖窑源源不断产出优质红砖青砖,再加上产量日益提升的水泥,将作少府得到了皇帝嬴稷的旨意:
趁农闲及枯水期,大力整饬咸阳城内的道路与民居,尤其是贫苦庶民聚居的闾左区域。
旨意一下,整个将作少府乃至相关的衙署都高速运转起来。
图纸是根据秦昭带来的《实用手工业技术入门》中关于城市规划、基础建设的理念,结合咸阳实际情况绘制的。
规划中的道路更为笔直宽阔,足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地下还预留了排水沟渠,用水泥抹面,以替代过去的陶管或明沟。
沿街的房屋,被要求统一规划立面,采用砖石水泥结构,以取代过去杂乱无章的土木结构,旨在消除火灾隐患,提升市容。
时间紧迫,深秋过后便是严冬,必须在土地封冻前完成大部分土方和基础工程。监工的官吏们吆喝声不断,征发来的民夫和工匠们,如同工蚁般忙碌着。
黑伯和阿禾所在的砖窑,如今成了最重要的建材供应地之一。窑火日夜不熄,新式的“龙窑”展现出惊人的效率,出砖的质量和数量都远超以往。
黑伯如今是窑上的技术大拿,虽然辛苦,但脸上总带着自豪的光彩。他看着一车车坚实的砖块被运往城里,对阿禾说:“瞧见没,小子!咱们烧的这砖,是要去盖结实房子,修平整大道的!这辈子,值了!”
阿禾则更忙碌,他识些字,懂些新道理,常被叫去协助计算砖料需求,甚至参与讨论一些简单的施工问题。他深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人也变得更加自信。
在城里,原来的泥土小路被拓宽,夯实路基,铺上碎石,再浇以水泥抹平。这种新式道路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啧啧,这路可真平展!以后下雨下雪,再也不怕满脚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赞叹道。
旁边一个老丈却捻着胡须,面露忧色:“好是好,可是这般大兴土木,耗费多少民力钱粮?听说还要拆掉不少旧屋,统一盖新房…这…”
一个穿着稍体面的商人插话:“老丈有所不知,陛下如今国库充盈着呢!南征得了宝,新政的产业日进斗金。况且,你看这路修好了,货物流转更快,咱生意也好做不是?至于房子…听说官府有补贴,自己也需出些钱粮,但能住上砖石新房,总比那土坯茅屋强吧?”
被规划到的区域的百姓,心情更是复杂。有的盼着早日住进不怕水火的新房;有的则担忧补偿不足,或是习惯了祖辈留下的老屋,不愿搬迁;还有的贫困之家,根本拿不出官府要求自行承担的那部分钱粮,愁云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