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窑集的雪珠子还在往脖子里钻。
陆远裹着军大衣掀开餐车门帘时,第一脚差点踩进雪堆里——七口锈铁锅正倒扣在车门前,像七颗生了麻子的黑葫芦,按北斗形状排得整整齐齐。
“刀哥?”他蹲下身,冻红的指尖刚碰到最近那口锅的边沿,就被铁锈硌得缩了缩,“这谁搁这儿摆的七星灶?
搁我灶台跟前下战书呢?“
李小刀从车顶翻身落地,皮靴碾得积雪咯吱响。
他半蹲着绕锅走了两圈,戴着手套的手掌平贴地面:“雪是后半夜停的,这些锅压出来的雪痕没重叠。”他抬头时睫毛挂着白霜,“周围五米内没脚印,连麻雀爪印都没。”
凌霜的剑突然出鞘三寸。
她单手持剑,剑尖轻轻点在最中央那口锅的锅底。
金属嗡鸣像敲在老庙里的古钟,震得陆远耳膜发颤——更邪乎的是,整条街的老砖房烟囱都跟着嗡嗡响,像藏了三百口埋在地下的破铜盆,被人拿棍子同时捅了一下。
“断代祭!”陈博士的平板“啪”地砸在灶台上,他推眼镜的手直抖,“古籍里说,这是唐宋年间厨门惩戒叛徒的法子!
用七口染过血的铁锅镇住灶火,除非第七代传人亲自破阵,不然谁开火谁折寿!“
陆远的手指顿在锅底一道模糊符纹上。
那符纹像被刀刻了又磨,只剩半截蚯蚓似的纹路。
他正想凑近看,太阳穴突然针扎似的疼——眼前闪过漫天火光,穿麻衣的白胡子老头把半本焦黑的册子塞进灶膛夹层,嘶哑的声音撞进耳朵:“火折子灭了能再点,人心凉了......就真没救了!”
“陆师傅。”
小桃的声音像片雪花落他后颈。
这姑娘不知何时裹着红围巾站在身后,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画纸,“昨晚做梦,又梦见那七个穿围裙的爷爷了。”她展开画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七个圆脑袋小人,围着口冒热气的大锅,锅心位置用蜡笔重重涂了块——和锅底符纹一模一样。
陆远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兜里的烟,刚要点,被凌霜的剑尖挑走了打火机。“火机收着。”女特工冷着脸,目光却扫过他发白的指节,“先看情况。”
雪幕突然被踩碎。
背铁锅的白发老头踩着齐膝深的雪过来时,活像座会移动的老铁匠铺。
他腰间挂着七口小铁锅,背上捆着口半人高的大铁锅,每走一步都哐当哐当响。
凌霜立刻横剑拦住,剑尖离他咽喉不过三寸。
“赵无眠。”老头停在五步外,声音像敲破瓦罐,“守《天工食典》三十七年。”他抬眼时,陆远看见他眼底结着冰碴,“你们这些小娃娃懂什么?
当年老祖宗封了‘清明忆柳羹’的方子,是怕灾年饿疯的人抢粮!
你们倒好,随随便便就把老规矩当菜炒——“
“停。”陆远把画纸塞进围裙口袋,叼着根没点的烟歪头笑,“您老这是来砸场子,还是来给我这小馆子当吉祥物?”他踢了踢脚边的铁锅,“要论守规矩,我昨天还看见王奶奶蹲我车边啃冷馒头呢。
她孙子在边疆当兵,半年没通电话——您说她是该守您的老规矩饿肚子,还是该吃口热饭?“
赵无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正要开口,陈博士的平板突然“叮”地响了一声。“热成像!”戴眼镜的男人把屏幕转向众人,绿色的脑波图像团乱麻,“全镇六十岁以上老人,四十三人脑波同步了!
频率和《齐民要术》里’共膳共鸣‘的记录......完全吻合!“
小桃突然轻轻哼了句童谣。
她声音像片飘进灶膛的柳叶:“柳芽青,米粒尽,阿爷分粥到天明......”
“你怎么知道这个?”赵无眠的铁锅行囊“当啷”落地。
他踉跄两步,抓住小桃的手腕,“这是我曾祖在光绪三年灾年传下的暗号!
当时他用最后半袋米煮了锅柳芽粥,救了三十七个饿晕的娃娃......“
“我外婆临终前也哼过。”小桃抽回手,把画纸按在赵无眠掌心,“她说阿太当年煮那锅粥时,灶火是红的,米香能飘三条街。”
陆远突然转身掀开大锅盖。
响水稻米倒进锅里时,颗颗晶莹得像撒了把碎星子。
他抄起玄铁锅铲,猛火“轰”地窜起半人高:“您说这是封印,我偏要煮锅‘破封饭’。”
“放肆!”赵无眠吼得雪粒子都颤了。
他从背上大铁锅里抽出把青铜短匕,寒光直刺灶心!
凌霜要拦已经来不及。
陆远却没躲,反而把锅往火上送了送。
青铜匕尖刚碰到翻滚的米水,突然“嗤”地冒起青烟——整把匕首像块化了的糖,熔成金红色的液体,“滋啦”一声钻进粥里。
更邪乎的事接二连三。
街东头张婶家的烟囱先冒了烟,接着是李叔的杂货铺,再是村尾老王家的土坯房......全镇的烟囱都冒出白汽,像无数条白龙往餐车这儿飘。
最先来的是拄拐的王奶奶。
她端着豁口粗碗,颤巍巍排在餐车边:“小陆啊,我闻着这味儿,就想起五八年......我爹背着我去邻村借粮,半道上有个厨子给了我口热粥......”
赵无眠的青铜匕首套“当”地掉在雪地上。
他望着排到村口的长队,突然蹲下来抱头痛哭。
白发沾了雪,哭腔像破风箱:“先祖托梦说......这次的人,心里有光......”
后半夜雪停了。
陆远擦着灶台时,指尖突然碰到块硌手的东西。
他借着月光一看——灶膛夹层里,半本焦黑的册子正躺着,封皮上“天工食典”四个字,被火烤得蜷了边,却还亮得像淬了金。
他刚要翻开,凌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收着。”女特工抱来床军被搭在他肩上,目光扫过那册子,“明早再看。”
陆远摸着封皮上的焦痕,突然笑了。
他把册子塞进怀里,军被裹得更紧了些。
寒窑集的狗又开始叫,远远近近的,像在应和什么藏了百年的老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