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天牢积水未退。
浑浊的水洼倒映着铁窗上斑驳锈迹,像一张被撕碎又勉强拼合的星图。
老夯蹲在门口,裤脚卷到膝盖,露出青筋盘结的小腿。
他抹了把脸上的湿气,声音压得极低:“城里都在传,你是女娲转世,说你放一盏灯就能改天换地。”他顿了顿,喉头滚动,“还有人说那天的烽火是神谕,是你用魂魄连通了地脉龙骨。”
墨七弦正蹲在墙角,指尖蘸着水,在石砖上推演流体力学方程。
闻言只抬了抬眼,睫毛都没颤一下。
“风速八级偏南,湿度九成以上,燃剂配比三硫二硝一炭——我只是算得比你们准。”她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如果人人都能观测数据、掌握规律,这种‘神迹’,每天都能造出来。”
老夯怔住。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进水坑,一圈圈荡开。
片刻后,墨七弦起身,拾起半截炭条,在墙上原本的齿轮图谱旁延伸出新的线条。
曲柄连杆之下,勾勒出竹管浮球结构,标注清晰:临界水位触发点、浮力臂长度、报警铃铛悬挂角度。
“明晚子时前后,会有二次洪峰。”她说,“主渠已淤塞六成,若无人提前知晓,东坊三百户人家将全数淹没。”
老夯呼吸一滞。
“这不是预言。”她转身盯着他,“这是物理。你现在回去,在每条巷口埋一根带孔竹管,里面放个木浮球,绳子系铜铃。水一过腰,铃就响。”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凿子,凿开了某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壁垒。
“你……要把‘预知’……交给老百姓?”老夯声音发抖。
“知识不该锁在庙堂。”墨七弦低头继续画,“真正的防灾,不是靠一个人算天象,而是让每个人都看得懂水位。”
那一夜,天牢静得能听见老鼠啃噬木梁的声音。
三更天,老夯悄悄摸来,怀里揣着一小截熟铁和一把生锈的锉刀。
他没说话,只是放在地上,磕了个头。
墨七弦没推辞。
她盘膝而坐,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开始打磨。
金属屑簌簌落下,混入积水中,泛起点点铁锈红。
她用指甲刻度,以鞋底作砧板,一点点削出关节铰链的弧面,再用头发丝粗细的钢丝绞合成扭力弹簧。
整整一夜,叮当声未曾停歇。
破晓前,一副微型膝关节外架完成。
结构精巧,可调节承重角度,附带缓冲机构。
她又写下方子:“黄芪三钱,当归二钱,川芎一钱,助血通络,配合牵引半个时辰,三个月内可恢复行走功能。”
老夯捧着那副铁器,手指颤抖,忽然跪下,重重叩首:“您不是神仙……可比我拜过的所有菩萨都灵。”
墨七弦看着他,第一次迟疑了一瞬。
她不懂信仰,但她明白——当一个人把希望寄托于你时,那份重量,不亚于一场地震波冲击实验舱壁。
与此同时,宫中偏殿。
小蝉蜷在床角,就着烛火翻看自己的《囚室录》。
一页页密密麻麻,记着墨七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她抄下那句:“所谓神迹,不过是别人还没学会的算术。”笔尖微微发颤。
这本册子,已悄悄传遍宫女之间。
有人照着画机关草图,有人背诵她讲的杠杆原理口诀。
甚至有绣娘试着用滑轮组改进织机。
而在城南酒肆,沉舟客拍案而起,惊木一响,满堂寂静。
“列位!今儿咱讲一段真事——《机关圣女传》!”
“那日暴雨倾盆,长安将倾!可就在万民奔逃之际,地底传来三长两短哨音——轰!全城水闸自动闭合!铜钟自鸣,铁门下沉,如同有看不见的手在调度乾坤!”
“有人说这是妖法?错!那是‘规矩’活了!”
“什么叫‘规矩’?就是她定下的铁律!几根竹管、几个齿轮、一段频率,万物皆循其道,分毫不差!这哪是神通?这是天工之道!”
台下听众如痴如醉。
孩童模仿那三长两短的哨音,工匠默记他说的“三点支撑”“液压传动”,茶楼掌柜连夜请人刻印《评书机关图解》。
一股无形的风,正在民间悄然涌动。
而此刻,天牢深处。
墨七弦正蹲在地上,手中握着几片破碎陶片,一片一片拼接。
泥土烧制的残片来自昨夜狱卒清理排水沟时随手扔进来的杂物,边缘粗糙,毫无价值。
但她眼神专注,如同在组装一颗行星的轨道模型。
咔哒一声,最后一块嵌入。
一幅模糊却完整的地下渠网缩略图显现出来——主渠走向、分支节点、沉沙井位置,竟与她记忆中的城市基建高度吻合。
她凝视良久,指尖轻轻划过某处断裂节点。
那里,本该有一座压力平衡阀。
而现在,只剩一道裂痕。
第七十二章 你家女儿的腿,不是治不好(续)
萧无咎踏进天牢时,靴底碾碎了一片湿泥。
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回音撞上石壁,震得火把忽明忽暗。
他一身玄色亲王常服,未带仪仗,只背手而立,目光如刃,落在那个蹲在墙角的女人身上。
墨七弦没有抬头。
她正用指甲轻轻刮去陶片边缘的浮土,动作细致得像在调试一颗微型齿轮。
地上那幅由破碎残片拼成的渠网图已趋完整,主干分明,支脉清晰,甚至标注了几处异常沉降点——那是她昨夜根据水流速度与泥沙沉积规律反推出来的隐患区。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无咎终于开口,声音冷得能结出霜来。
墨七弦抬眼,视线平直迎上他的。
她的眼神里没有惧意,也没有挑衅,只有工程师面对一组未解方程时的那种专注。
“我想让这座城,不再靠祈雨求神,而是靠设计活着。”她说。
一句话,轻如絮语,却重若千钧。
萧无咎瞳孔微缩。
他见过太多野心家,也听过无数冠冕堂皇的救世之言。
可眼前这个女子,不谈天命,不论仁德,只讲“设计”——仿佛这天下不过是一具待修的机关人偶,只要找到正确的结构与力矩,就能重新运转。
他沉默良久,忽然冷笑:“再敢动一步,我就烧了你的图纸。”
话音落下,转身便走。黑袍翻卷,脚步决绝。
但就在他抬手推开铁门的一瞬,袖口一滑,一张叠得极小的纸片悄然坠地,无声无息,落进墨七弦余光所及的阴影里。
她不动声色,等脚步彻底远去,才缓缓伸手拾起。
展开——正是她昨日绘制的压力平衡阀草图,笔迹未改,却多了一道朱批批注:“此物若成,可代水司三年功绩。”
她指尖一顿。
这不是警告。
是试探后的认可,更是权力递来的橄榄枝——带着刺的。
她将纸片凑近烛火,看着火焰舔舐边缘,却没有点燃。
最后,轻轻吹熄,藏入鞋底夹层。
知识可以共享,但主动权必须握在自己手中。
第七日清晨,老夯被调离岗位。
接替他的狱卒面相凶戾,腰间佩刀未收鞘,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厉声喝令:“奉旨搜查妖物!凡有奇技淫巧之器,一律焚毁!”
墨七弦神色不动,当着他的面,将膝关节外架拆解成几块不起眼的铁片,裹进半个冷饭团,塞进灶灰深处;墙上炭笔画的流体模型,早被她用水抹去,只留下斑驳湿痕;连那本《机械原理简要》,也被她撕成碎片,混入茅纸之中。
对方掀开床板、砸烂陶罐,一无所获。
就在此时,外面骤然传来急促钟声——三响短,两响长,是西渠闸门失控的警讯!
紧接着,怒吼声如潮水般涌来:“西渠倒灌!南坊积水过腰!”
“放天工出来!只有她能止水!”
“她是咱们的规矩神!让她说话!”
骚动一路蔓延至宫门,百姓跪伏请命,声浪几乎掀翻琉璃瓦。
偏殿之上,皇帝萧景琰脸色铁青:“若此时放她,岂非承认朝廷无能?朕宁可塌半座城,也不向一个女囚低头!”
阶下,玄微子捻须低语:“不如让她‘自愿’出狱救灾……既显仁政,又削其威。民心归君,而非归她。”
窗外风起,卷动帷帐。
墨七弦倚墙静坐,听着远处传来的哭喊与钟鸣,指腹缓缓摩挲着一枚铜骰——六面皆刻着齿轮纹路,是她用废铁熔铸而成的“运气测试器”。
而此刻,天际阴云再度聚拢,闷雷滚过长安上空,宛如战鼓初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