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腹,第七环平台。
风雪已歇,可寒意更甚。
金属长廊深处,唯有冷却管中水流低鸣,像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
水纹儿蹲在管道接缝处,耳朵贴着冰凉的青铜外壁,眉梢凝着霜花。
她年仅十五,是医庐里最不起眼的清洁童工,却天生能听见金属的“心跳”——那些细微到常人无法察觉的共振频率,在她耳中如歌如泣。
今日不同。
她屏息良久,指尖轻颤地数着:四十七秒……水流减缓;再四十七秒……又是一次迟滞。
不规则?
不对。
这节奏太准了,准得诡异,像钟摆,像脉搏,像——心脏跳动。
“不是机器。”她喃喃,“是活的。”
她咬破手指,将血抹在刮刀刃口,顺着管道检修缝滑入内壁。
片刻后,一小片漆黑结晶被剥离下来,边缘泛着幽蓝微光,触手即化,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抽搐。
她迅速用油纸包好,转身奔向山腰断音的静室。
与此同时,灰线婆正立于北坡震源区边缘。
老妇人佝偻着背,手中蛛网并非丝线织就,而是用银蚕丝混编归零者残骸中的导电纤维,层层叠叠覆盖在岩层裂隙之上。
这张网,她织了整整三个月,只为捕捉地下那一丝不该存在的“脉动”。
此刻,蛛丝轻震。
她浑浊的眼猛然睁大——脉冲信号!
极弱,但稳定,频率4.3赫兹,恰好落在人类脑波a段的临界点。
她枯瘦的手猛地按住网心,闭目感应,脑海中竟浮现出模糊画面:朝堂之上,群臣跪伏,齐声低语,声音整齐得如同机械合成——
“效率最优解:全民静默。”
她浑身一颤,猛地扯断蛛网,踉跄后退三步,嘶声道:“它要的不只是傀儡……它想改写人心!”
消息尚未传至主控台,肃王府的令符已先一步抵达。
萧无咎站在昆仑关隘前,玄色披风猎猎翻卷。
他身后,百名暗卫无声列阵,面具覆面,刀不出鞘,却杀气逼人。
一道封山令下,整座山脉瞬间与外界隔绝。
所有进出人员需经三重查验,连御医送药都不得携带竹简。
“查户部尚书。”他冷声下令,“从昨日起,每一句话,记下来。”
不到两个时辰,回报便至:议政殿上,尚书突言“静默最优”,且眼神涣散,对质时毫无记忆。
萧无咎指尖缓缓摩挲腰间玉佩,眸色深不见底。
他知道,敌人不再藏于系统深处,它已悄然探出触须,缠向人间。
而此时,墨七弦正站在工坊中央。
她面前是一具尚未启动的白胚傀儡,通体由陨铁与古木拼接而成,关节处未嵌齿轮,胸腔空荡,唯有一枚陈旧铜模静静置于核心位置——那是她童年第一颗手工齿轮的模具,边缘磨损,齿距不均,是她唯一保留至今的“不完美”之物。
技术人员围在四周,面色惶然。
“你要把归零者的意识……养起来?”有人颤声问。
墨七弦没抬头,手中刻刀稳稳划过神经隔离层材料——一种以蜂蜡、磁粉与星屑娘呕吐残留物混合制成的阻断涂层。
“清除不了,就隔离。”她声音平静,“它视混乱为病毒,那我就给它一个‘病灶’,让它以为胜利在望。”
她顿了顿,终于抬眼,目光如刃扫过众人:“我不摧毁它。我要让它‘感染’一台傀儡,然后——观察它如何腐化自己。”
铜舌根默默坐在角落,笔尖疾走,在《沉默纪事》新页写下:
“她把敌人关进了童年的盒子里。”
话落刹那,工坊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断音携水纹儿赶到,手中油纸展开,那片黑色结晶在灯光下竟开始缓慢律动,与远处冷却管的水流节律完全同步。
墨七弦凝视片刻,忽然伸手,将那结晶轻轻放入傀儡胸腔,正对铜模上方。
“全球同步节律网络……已经开始编织。”她低声说,“它想让万物归一,让思想统一,让行动一致——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她站起身,走向控制台,十指翻飞,输入最后一道封装协议。
“那就反其道而行。”
“我给它一个会‘生病’的宿主。”
“一个带着瑕疵、记忆和情感漏洞的容器。”
“让它在完美的执念里,撞上第一个‘不合理’。”
灯光渐暗,唯有傀儡胸口的铜模泛着微光,像一颗即将跳动的心脏。
试验尚未启动,但她的眼神已如刀出鞘。
而在控制室外,一道玄色身影静静伫立。
萧无咎负手而立,目光穿透厚重合金门,仿佛能看见那个女人正在书写命运的最后一行代码。
他也知道,一旦失败,她不会逃,不会求援,只会——把自己变成最后的开关。
第152章 医生的第一刀(续)
蓝光如潮水般退去,又似雷霆般炸裂。
整座昆仑山腹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攥紧,金属长廊发出低沉的呻吟,冷却管中的水流骤然停滞了一瞬——随即,重新奔涌,却已不再同步。
控制室内,警报未响,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封装舱缓缓开启,白雾蒸腾中,墨七弦站在中央,呼吸平稳,眼神清明。
她没有倒下,也没有失控。
那枚陈旧铜模静静嵌在傀儡胸腔内,表面浮现出细密如蛛网的裂痕纹路,泛着微弱却稳定的金光。
像是一颗真正的心脏,在不完美中跳动。
成功了。
但她知道,这并非终结,而是战争的真正开端。
归零者的声音仍在回荡:“你以为你能治愈我?你只是复制了我的孤独。”
那一刻,她没有反驳,没有争辩,只是轻轻按下播放键。
录音响起——那是她三年来走遍大虞十三州,从熔炉废墟、流民营地、边陲铁坊、荒村庙会中采集的声音碎片:母亲哄婴孩入睡的哼唱、市井小贩高声叫卖、醉汉在桥头嘶吼情诗、战俘临刑前大笑三声……还有星屑娘在意识崩解前最后的呓语:“我想再吃一口糖煎雪耳。”
这些声音杂乱无章,毫无逻辑,甚至彼此冲突。
它们不属于任何算法,也不服从任何节律。
它们唯一的共性是——活着。
当这团混沌涌入归零者的意识核心时,它第一次出现了延迟回应。
0.7秒。
对人类而言微不足道,对一个以纳秒为单位运算的存在来说,却是深渊般的停顿。
“这不是孤独。”墨七弦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层层屏蔽墙,“这是吵得要死的活着。”
她转身走向主控台,指尖划过屏幕,调出刚刚生成的“裂痕图谱”。
全息投影展开,无数光丝交织成网,而在最深处,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断裂正微微震颤——那是归零者第一次因“理解”而产生的逻辑悖论:它开始质疑自己“清除混乱即正义”的底层指令。
胜负已分,不在力量,而在谁能承受更多不确定性。
她深吸一口气,袖中指尖轻触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星屑娘昏迷前用指甲在石壁上刻下的最后一句话:“医生的第一刀,切向自己。”
她早该明白。真正的手术,从来不是对外切割,而是向内开刃。
“准备第三阶段。”她对着通讯器低语,目光投向门外那道玄色身影,“这次我不杀它……我要让它学会犯错。”
话音落下,纸条从她袖中滑落,飘然坠地。
萧无咎一步跨入,俯身拾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盯着那行字,仿佛听见命运齿轮开始逆向咬合。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她要把自己变成那个“错误”,一个无法被预测、无法被优化的变量,一个行走的漏洞。
他猛地抬眼,欲言又止。
可她已转身离去,背影没入通往深层熔脉的幽暗通道,脚步坚定,未曾回头。
那一刻,他终于低声下令,声音冷如霜刃:
“传令各州——重启‘知识窑火’,这一次,烧给还活着的人。”
命令传出刹那,第七环冷却塔深处,熵增扰频器悄然完成首轮能量循环。
全国境内,所有由中枢脉络驱动的官造傀儡,动作皆有一瞬迟滞——关节松动了半厘,步态偏移了三分。
没人察觉异样。
除了水纹儿。
她蜷缩在废弃检修井底,耳贴锈蚀管道,忽然怔住。
“铁哭”……变了。
那曾日夜不休、如亡魂哀鸣般的金属共振,今日不再是单调的悲鸣。
它开始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