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省纪委大楼那扇沉重的侧门被保安从内推开。狂风裹挟着冰冷刺骨的雨水，如同高压水枪般迎面喷射进来。陈成和诸成顶着兜帽，冲锋衣表面水流如注，每一步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砖上，都留下清晰的、带着泥水的水脚印，延伸向电梯口。整个楼道空旷得瘆人，只有顶灯惨白的光晕和他们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惨白的光线流淌出来。陈成迈步而入，就在他踏入电梯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监控探头那小小的红色光点，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之眼，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向下偏移了一丝角度，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在他们踏入大楼的瞬间就已悄然收紧！
------
冰冷的电梯厢体带着轻微的失重感向上攀升，数字在惨白的指示灯上无声跳跃：1…2…3…4…5！
“叮！”
五楼到了。电梯门滑开的瞬间，一股比楼下大厅更加凝重、更加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走廊狭长，顶灯间隔很远，大片区域沉在昏暗的阴影里。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只有尽头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铁门上方，亮着一个孤零零的红色数字——“5”。
第五谈话室！
那扇门，如同怪兽的巨口，在昏暗中无声地张开。
走廊两侧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只有身后电梯门缓缓关闭的微弱摩擦声，以及他们两人冲锋衣上雨水滴落在光洁地砖上的“哒…哒…哒…”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那种被全方位窥视、无处遁形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紧紧缠绕着他们。
诸成提着那个看似普通的黑色公文包，手臂肌肉微微绷紧，指尖在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上快速而轻微地滑动了几下。电子设备在强电磁干扰和物理屏蔽环境下的启动，如同在雷区排雷，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陈成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空旷的走廊和那些隐藏在暗角、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的监控探头红光。他抬手，看似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个动作恰好挡住了他嘴唇的微小开合：
“眼睛（监控）钉得太紧，像饿了三天的狼。”声音压得极低，被雨衣摩擦的窸窣声完美掩盖。
诸成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拎着公文包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表示收到。他紧跟着陈成的步伐，两人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如同踩着精确的鼓点，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与未知审判的灰色铁门。
“咚咚咚！”
陈成的指节敲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突兀而响亮。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沉默。
陈成加重了力度，“咚咚咚！”又敲了三下。
“吱呀——”
厚重的铁门终于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年轻却绷得死紧、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后，正是之前电话里那个声音急躁的孙明。他眼神锐利如刀，审视般飞快地在陈成和诸成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诸成提着的黑色公文包上，目光停留了足有两秒。
“陈区长，请进。”孙明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李主任已经等候多时。这位同志请在门外等候区稍候。”他伸出手臂，明确指向走廊另一侧靠墙摆放的一张简陋塑料椅，那位置正好暴露在至少两个高清摄像头无死角的覆盖范围之内。
诸成脚步未停，似乎完全没听到孙明的话，径直就要跟着陈成往里走。
孙明的手臂立刻如同铁闸般横亘在他胸前，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同志！第五谈话室非请莫入！这是纪律！请在指定区域等候！”他的目光再次重重地落在那个黑色公文包上，“所有随身物品，也必须放在外面！”
空气瞬间凝结。
陈成脚步顿住，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和面对突发状况的无奈笑容：“孙干事，情况特殊。这位是区委办的诸成同志，负责一些紧急联络协调工作。”他指了指诸成手里的公文包，语气诚恳坦然，“里面只是一些关于明天区里防汛应急会议的补充材料，还有我的常用降压药。雨太大，出门急，就一起拎着了。你看，这浑身湿透的，包放外面淋湿了，材料就废了。药要是湿了，我这老毛病……”他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点沙哑。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抬手，似乎是想去接诸成手里的包。就在他手臂抬起的瞬间，身体极其微小地侧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刚好让开了孙明投在公文包上的那道锐利视线零点几秒！
就在这电光火石、视线被遮挡的瞬间！
诸成一直贴着公文包底部的左手大拇指，如同最精密的钟表齿轮，在包侧那个隐蔽的凹槽内，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和力量，完成了最后一次确认到位的重压！
一抹极其微弱、完全被湿透的深色冲锋衣袖口掩盖的绿色指示灯，在包的内衬深处，倏然亮起，又瞬间稳定成几乎不可见的待机状态微光！
陷阱已布下！“碗筷”到位！
孙明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在陈成坦然的脸上和那个滴着水的公文包之间来回扫视。陈成搬出的“防汛会议材料”和“降压药”这两个理由，在深夜暴雨被紧急召见的特殊情境下，确实有着难以反驳的合理性。强行扣下，显得纪委不近人情，小题大做。更何况，他接到的死命令，是尽快把人弄进来，不是搜查随身物品！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孙明最终厌恶地瞥了一眼那个还在滴水的公文包，极其不情愿地挪开了横挡的手臂，语气生硬，“包放墙角！人进来后，谈话期间，禁止任何人出入！禁止携带任何电子通讯设备！请你配合！”他后半句是对着诸成说的，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明白，感谢孙干事通融。”陈成点头，给了诸成一个安心的眼神。
诸成面无表情，依言将公文包轻轻放在谈话室门内靠墙的角落。那个位置，恰好处于门开后视线盲区的边缘。他并未走向走廊的塑料椅，而是如同沉默的磐石，直接靠墙站立在门框外侧，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垂落，目光低垂看着脚尖，一副标准执行外围警戒的姿态。这个位置，距离那个放在角落里的黑色公文包，只有不到一米半！完美的“守护”距离！
孙明见状，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但也懒得再纠缠一个“门卫”。他用力推开沉重的铁门。
“咔哒…哒哒哒哒哒……”
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噼啪雨点砸在外墙和窗户上的声音，如同密集的战鼓般汹涌而入！第五谈话室的隔音显然并不如想象中的完美。
房间不大，摆设极简到近乎冷酷。惨白的日光灯管将室内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一张冰冷的不锈钢长桌横亘在房间中央，桌对面孤零零摆着一张同样冰冷的金属椅子。角落里，一台功率强劲的柜式空调正呼呼地对着金属椅的方向吹着冷风，与室外暴雨的闷热潮湿形成冰火两重天。
李国明就坐在长桌后面唯一一张宽大的、铺着软垫的办公椅上。他双手交叉支在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那张平时总带着几分虚伪笑容的胖脸，此刻紧绷得如同刷了一层浆糊，眼袋浮肿漆黑，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角向下死死地抿着，像被刀刻出来的一道深痕。他身上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不见了，只穿着白衬衫，但领口歪斜着，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小半截同样被汗水浸透的暗红色领带，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疲惫焦躁却又凶光毕露的困兽气息。
当陈成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水汽时，李国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了起来，如同两把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陈成脸上！
那目光，混杂着刻骨的怨毒、濒临失控的愤怒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撕碎嚼烂！
“陈成同志！深更半夜，冒雨赶来，辛苦了！”李国明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强行挤出来的冰块，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嘲讽，“坐！”
他抬手指了指对面那张冰冷的金属椅。椅子正对着强劲的空调冷风出口，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位置。
陈成仿佛完全没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恶意和房间内刻意营造的低温压力。他脸上甚至还挂着一点被风雨折腾后的无奈疲惫，以及面对上级召唤应有的礼节性尊重。他从容地脱下还在滴水的冲锋衣外套，露出里面半湿的衬衫，然后才走到那张金属椅前，坦然坐下。冰冷的触感瞬间透过单薄的裤子传来，空调冷风更是毫不客气地吹拂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后颈。
“李主任指示，风雨无阻。”陈成嗓音平稳，甚至还带着一点深夜工作的沙哑，“不知道是什么突发紧急情况，需要我们连夜核对？”他开门见山，目光清澈坦荡，仿佛真的只是来加班处理紧急公务。
“突发紧急情况？”李国明嘴角夸张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狰狞笑容，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双手重重拍在冰冷的桌面上，“啪！”一声巨响在密闭的房间里炸开，甚至短暂盖过了窗外的暴雨轰鸣！
“陈成！！”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唾沫星子随着剧烈的喘息喷溅，“你少他妈在这里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玩灯下黑玩到我李国明头上了？啊？！你真以为省纪委是你洛水区的小茶馆，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他双目血红，如同疯兽，死死盯着陈成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哪怕最细微的惊慌或破绽。
“‘福缘典当行’！那场光天化日……不，光天化夜！那场胆大包天的持枪抢劫挟持人质案！你敢说跟你没关系？！你敢说不是你陈区长一手导演的好戏？！‘饺子烫嘴’？我看你是想用这把火烧死我李国明吧？！”
字字诛心！句句带血！这是不留任何退路的赤裸指控！
孙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内一侧，如同一个冰冷的雕塑，对李国明的暴怒咆哮熟视无睹。他的目光，却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锐利地、一寸寸地切割着陈成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波动。
空调冷风强劲地吹拂着。
窗外的暴雨声如同永不疲倦的战鼓，轰轰烈烈，为这场深夜的审问擂响助威。
陈成静静地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任由李国明咆哮质问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脸上，任由那带着绝对恶意的冷风不断带走身上的温度。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连呼吸都没有乱上一分。仿佛李国明那歇斯底里的指控，只是在表演一场与他无关的拙劣话剧。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陈成才微微蹙起眉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震惊、茫然和被误解的困惑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面对上级失态指控的无奈：
“李主任，”他的声音平稳依旧，清晰地穿透李国明的喘息和窗外的雨声，“您的话……我完全听不懂。福缘典当行？抢劫案？我刚从家里紧急赶过来，路上暴雨倾盆差点抛锚，根本不知道市区发生了这样性质恶劣的大案！”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甚至带着点焦虑，“您说这跟我有关？这……这从何说起？我陈成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碰这种掉脑袋的刑事重案啊！更别说在省纪委眼皮底下搞什么导演……李主任，这指控太重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李国明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他猛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凸出，死死瞪着陈成那张“无辜”的脸，“好！好一个误会！”
他怒极反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在密闭的房间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陈成！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你以为深夜暴雨就能掩盖一切？你太高估自己了！”李国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残忍快意，他猛地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抽屉滑轨发出刺耳的噪音。
李国明肥胖的手指，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从抽屉深处，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的、造型极具科技感的录音笔！
那漆黑的机身，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蛇！
“啪嗒！”
李国明大拇指用力一按开关！录音笔顶端一个细小的红色指示灯，倏然亮起！如同毒蛇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听听！”李国明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将录音笔重重地顿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的手指悬在播放键的上方，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带着毁灭性的得意和疯狂，狠狠刺向陈成：
“听听你自己谋划的好戏！听听你是怎么勾结外人，设下死局，妄图置我于死地的！陈成！你的死期到了！”
话音未落！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整个省纪委大厦劈成两半的恐怖炸雷，毫无征兆地在窗外近在咫尺的高空猛然爆裂！刺目的惨白电光瞬间穿透厚厚的防窥玻璃窗帘缝隙，将整个第五谈话室映照得一片死白！如同末日审判的闪光！
巨大的雷声紧随而至！如同亿万面战鼓同时在耳边擂响！整个房间都在声波的冲击下嗡嗡震颤！天花板上的灯管疯狂地闪烁了几下！
那巨大的轰鸣声浪，瞬间淹没了世间一切其他的声音！
就在这天地变色、震耳欲聋的雷声达到顶峰的同一刹那！
李国明悬在录音笔播放键上的手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快意和毁灭冲动，狠狠地按了下去！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李国明听来却如同天籁的按键触发声响，清晰地传来！
紧接着——
“滴。”
一声短促、清晰、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提示音，如同冰冷的丧钟，穿透了那渐渐衰减的隆隆雷声余韵，清晰地、冷酷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第五谈话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