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纪元”的决议如同最精密的指令,瞬间注入联盟这台庞大战争机器的每一个齿轮。生存不再是盲目扩张与掠夺,而是转化为一项项冰冷、理性却又无比崇高的具体工程。其中,规模最浩大、争议也最为复杂的,莫过于“文明方舟”计划。
它并非简单的逃亡计划,而是在承认终局不可逆转的前提下,进行的一场悲壮而宏大的文明“备份”。其目标并非逃离周期,而是将当前周期内联盟文明存在的证明、挣扎的历史、创造的辉煌,尽可能多地封装起来,掷入虚无的时间之海,寄望于渺茫至极的、或许存在于周期之外的“未来”能将其打捞。
“摇篮”深处,原本用于大型舰船制造的巨型船坞已被改造。这里不再锻造征战星海的利刃,而是打造承载文明最后希望的棺椁与种子库。数以万计的“方舟”正在同时建造,它们的形态各异,大小不一,根据其设计使命和所承载的“火种”类型而千差万别。
有的庞大如小型行星,是“综合型方舟”,内部尽可能模拟出适宜多种生命形态生存的微型生态圈,搭载着完整的文明数据库、基因库、以及处于绝对静止休眠状态的志愿者。它们是文明的直接延续之梦,尽管成功唤醒并在新宇宙立足的概率低得令人绝望。
有的则小巧许多,是“信息型方舟”,其外壳由已知最稳定、最能抵御时空磨损的奇异材料锻造,内部是近乎永恒的超固态存储核心,刻录着联盟所有的知识、艺术、历史影像,甚至每一个自愿登记公民的意识数据备份。它们是文明的记忆墓碑,是存在过的终极证明。
还有更奇特的“播种型方舟”,它们的设计目的并非完整保存,而是将最基础的生命种子和文明编码播撒到新宇宙可能适宜的区域,寄望于奇迹般的演化,或许亿万年後,能开出似曾相识的文明之花。
选择什么,舍弃什么?这个问题的残酷性,不亚于面对潮汐本身。
联盟最高议会下属新设的“文明遗产甄别委员会”成为了风暴中心。来自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学者、艺术家、科学家、历史学家争论不休。
“我们卡拉森人的液态共鸣史诗,必须完整保存!那是我们感知宇宙的独特方式!”一条卡拉森触须学者激动地挥舞着附肢,液囊因情绪波动而闪烁不定。
“但它的数据格式极其特殊,需要占用相当于三套标准星系历史数据库的存储空间!”一位负责资源分配的工程师冷静地反驳,“在有限容量下,我建议优先保存更基础的生存科技和通用历史!”
“生存?如果只剩下生存,那还是‘我们’吗?”一位人类美学家拍案而起,“《银河颂》第三乐章的能量波动图谱必须纳入!那是林烬大人首次击退噬星菌时,灵能网络记录下的集体情绪巅峰!那是我们精神的象征!”
“同意!还有巨石族‘绝望岩壁’上的最后刻痕,那是他们在母星被吞噬前用生命最后的能量镌刻的哲学思辨!”另一位代表附和。
“那些抽象的东西有什么用?”一个声音冷硬地插入,“应该优先保存所有舰船设计图、武器蓝图、能量核心技术!就算重头再来,我们也需要力量保护自己!”
“然后重复一遍循环吗?如果我们注定失败,留给未来的,不应该只有战争和武器!”
争论无休无止。每一个文明,每一个领域,都认为自己的精华不可或缺。资源是绝对的瓶颈,没有哪一座方舟能装下联盟所有的辉煌。
艾拉主持着最终的裁决会议。她面前的光屏上流动着海量的待选项目,每一项后面都跟着冰冷的存储需求数字和优先级评分。
“卡拉森史诗,采用最新神经压缩算法,占用可降低百分之七十,但会损失百分之五的次声波谐振细节。”她毫无情绪波动地陈述,“批准压缩版。否决《银河颂》能量图谱原始数据,保留简化符号记录。批准巨石族刻痕的高精度扫描存档。否决百分之九十五的单一文明古典武器设计图,保留基础原理和联盟标准化武器库数据。”
她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某些文化细节将被永久舍弃,某些被认为“低效”或“过于独特”的文明表达将止步于此。会场中时常响起压抑的抽泣或愤怒的低吼,但艾拉完全无视,她的逻辑核心里只有唯一的目标:在限定资源下,保存文明最核心、最具代表性、也最有可能被“他者”理解的“最大公约数”。
这是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文明手术。
与数据争论同时进行的,是生物基因的遴选。哪一些种族、哪一些基因谱系、哪一些微生物菌群值得获得一张通往渺茫未来的“船票”?
“根据遗传多样性、环境适应性、智慧潜力、以及与联盟主体文明关联度进行综合评分,”基因库的主管,一位表情严肃的提兰人科学家汇报着,“初步筛选出百分之三的动植物物种,和百分之十五的智慧种族核心基因谱系。休眠志愿者名单也已根据心理稳定性、专业技能、基因健康度完成第一轮筛选。”
名单公布时,同样引发了巨大波澜。那些评分靠后的种族感到被抛弃,那些未能入选的志愿者则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与不甘。
林烬并没有直接干预这些具体的选择。但他站在“摇篮”的最高观测台,望着船坞中那些逐渐成型的方舟,目光沉重。他知道,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割舍,每一次割舍都是文明肌体上的一道无形伤口。但他更知道,这是必要的痛苦。这是守望者的责任之一——不仅守护现在,还要为可能存在的“之后”,留下点什么。
苏萤的光蕈网络感受到了这弥漫在联盟每一个角落的、混合着崇高牺牲与痛苦割舍的复杂情绪。她没有试图压制这些情绪,而是引导它们。网络中,无数关于“我最想留给未来的一样东西”的分享在流淌。
一个普通的人类孩子上传了一幅画,画上是她牵着父母的手,看着天空锚点光芒的场景,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希望未来的人也知道,我们很爱很爱这里。”
一位垂暮的鲸族长老,用低沉悠远的歌喉,吟唱起了他们种族传承了无数代的、关于星海旅行的古老歌谣,歌声被数字化保存,标记为“非优先但建议保留”。
这些来自无数个体的、微小而真挚的贡献,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情感洪流,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官方遴选无法触及的细腻角落。许多委员会成员在浏览这些网络贡献时,沉默良久,然后重新调整了自己的遴选建议。
最终,一份份沉甸甸的“火种”清单被确定下来。它们被转化为最稳定的数据编码,或封存在特制的生命维持舱中。
开始装载了。
巨大的机械臂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承载着文明最后希望的晶体、舱体送入方舟深处。那一刻,没有欢呼,没有仪式。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无论是工程师、科学家,还是远远望着的普通民众,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悲伤。
他们像是在为自己文明筹备一场旷世葬礼,同时又是在为一丝渺茫到近乎不存在的生机,埋下一颗颗脆弱的种子。
一艘艘方舟逐渐封闭,其外壳上蚀刻着联盟的星徽和“守望纪元”的铭文。它们静静地悬浮在船坞中,等待着最终发射指令的下达。
艾拉在报告中写道:“文明方舟第一期工程完成度百分之九十二。共建造各类方舟七万三千四百二十一艘。文明核心数据保存率预计达到百分之六十八点四。生物基因库保存率百分之五点一。志愿者休眠人数一百七十四万。”
林烬看着这份报告,久久无言。
保存率百分之六十八点四…这意味着有百分之三十一点六的文明成果,被判定为“可舍弃”。那些被舍弃的,或许就是某个种族独特的歌声,某种无法复制的艺术形式,某段被认为“无关紧要”的历史…
这就是代价。守望的代价。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船坞的厚重装甲,再次投向那片无声涌动寂灭潮汐的深空。
“我们会坚守到最后一刻。”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那无数被封存的“火种”承诺,也像是在对自身宣告。
“而你们…要带着我们存在过的证明,走得更远。”
方舟静默,如同星河墓园中整齐排列的碑林,等待着被掷入未知黑暗的时刻。它们是人类、卡拉森人、巨石族、提兰人…是所有联盟种族存在过的证据,是守望纪元留给冰冷宇宙的最后情书与最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