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终究还是穿透了南京城高厚的城墙与严密的防线。起初只是个例,很快便星火燎原。
城东的贫民窟率先沦陷。低矮潮湿的窝棚、污浊不堪的饮水、密集混杂的人口,成了瘟疫最佳的温床。咳嗽声、呕吐声、哀嚎声日夜不绝,死亡像秋收的麦子,一茬接一茬地被割倒。官府派来的差役和医官戴着厚厚的面巾,撒着石灰,将还能动弹的人强行迁往更大的隔离区,而那些已经奄奄一息的,往往就被遗弃在原地,任其自生自灭。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蔓延至全城。商铺大多关门歇业,街上除了巡逻的兵丁和匆匆往来的医官、运尸夫,几乎看不到寻常百姓。往日繁华的秦淮河畔,画舫寂寥,河水都仿佛凝滞不动,弥漫着一股药味和死寂。连空气中都似乎飘浮着看不见的致命毒絮,每一次呼吸都令人心惊胆战。
皇宫,这座帝国的心脏,也前所未有地绷紧了神经。各宫门守卫增加了数倍,进出盘查严苛到极致。所有送入宫中的物资都要经过严格的熏蒸处理。宫人们行走时都低着头,用浸了药汁的布巾掩着口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往日喧闹的宫廷,变得如同巨大的陵墓,寂静而压抑。
坤宁宫更是如同被精心包裹的琥珀。马皇后下令彻底封闭宫门,除绝对必要,任何人不得出入。每日的饮食由专人送到特定交接点,经严格检查后才送入。殿内终日弥漫着醋和草药的酸涩气味。
朱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内心的焦灼却如同烈火烹油。他知道外界的惨状,知道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知道他掌握的知识或许能多救一些人,却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住。他不能出去,不能暴露,甚至不能过多地打探,每一次对刘纯看似无意的问询,都可能引来父皇更深的注视。
“夜枭”的活动也变得异常艰难。全城的戒严和恐慌使得夜间行动的风险成倍增加。检校的耳目像猎犬一样搜寻着任何异常。两次“净街”行动都险些与巡夜的兵马司队撞上,全靠成员机警和对地形的熟悉才侥幸脱身。匿名投诉也变得困难,投放点都被严密监视。
“主公,城内风声太紧,‘净街’恐难持续。弟兄们暴露风险极大。”最新的密报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却透着无比的凝重。
朱橚看着纸条在烛火上化为灰烬,手指微微颤抖。他不能为了救人,将忠诚于自己的部下送入死地。
必须改变策略。
“蛰伏。暂停所有外部行动。全力保障自身安全及现有据点隐蔽。”他发出了痛苦的指令。这意味着,在疫情最猖獗的时刻,“夜枭”这双试图从黑暗中伸出援手的手,不得不暂时收回。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在时代洪流和历史惯性面前的渺小。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这日,刘纯前来请脉,脸色比往日更加憔悴,眉宇间笼罩着浓重的忧色。例行检查后,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欲言又止。
马皇后看出端倪,温声问道:“刘太医,可是外面情形不好?太医院如今想必压力极大。”
刘纯叹了口气,躬身道:“回娘娘,疫情凶猛,太医署人手捉襟见肘,药材消耗更是惊人。如今……如今最棘手的是,几位负责重症隔离区的医官和学徒,接连出现感染症状,人手折损严重,士气……唉……”他重重叹息一声,“周院判日夜不休,也已病倒了两日,刚勉强能起身理事。”
马皇后闻言,面露悲悯:“真是难为你们了。都是为大明的子民操劳。”
朱橚心中一动,插话问道,带着孩童式的“好奇”:“刘太医,那些太医叔叔们是怎么病的?是不是离生病的人太近了?”
刘纯苦笑:“殿下明鉴。确是如此。诊脉、施针、喂药,难免密切接触。虽有面巾、药囊防护,奈何疠气太盛,防不胜防。加之连日劳累,自身正气有亏,更易染疾。”
“那……那能不能像书上说的那样,‘悬丝诊脉’?或者……或者用个长长的铜管子听听肚子里的声音?这样就不用靠那么近了?”朱橚努力将自己的想法包装成荒诞不经的童言稚语。
刘纯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摇头:“殿下说笑了,悬丝诊脉乃传说之言,做不得真。铜管听音更是闻所未闻……”然而,他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虽然具体方法荒诞,但五殿下的话却点出了一个核心——减少直接接触!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礼仪,激动地踱了两步:“殿下之言,虽异想天开,却提醒了微臣!无法悬丝,或可‘隔帐’?重症病患皆安置于固定床榻,可否以绢布制成轻薄帐幔,悬垂于床周,医者在外问诊观色,需切脉时,令病患伸出手臂,隔着一层浸过药汁的细绢进行?虽不能全然隔绝,或能稍减疠气直冲口鼻!喂药亦可使用长柄汤匙!”
他越说越快,眼睛越来越亮。这并非完美之策,但在这绝望的时刻,任何一点可能降低风险的方法都值得尝试!
朱橚心中长舒一口气,脸上却露出懵懂的表情:“哦……隔着布啊……好像挺好玩的。”
马皇后看着儿子,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随即对刘纯道:“刘太医觉得此法可行?若能减少医官折损,便是大善!需要什么药材浸绢,尽管从本宫这里支取。”
“多谢娘娘!微臣这就去与周院判商议!”刘纯激动不已,匆匆行礼告退,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
很快,太医院开始紧急赶制这种浸药纱帐和长柄器具,虽不能完全避免感染,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医官直接接触病患的频率和强度,尤其是对于症状相对稳定的病患。这一点小小的改进,在人心惶惶、人手不断减员的太医院内,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带来了一丝宝贵的希望和秩序。
消息传入乾清宫。
朱元璋看着检校关于太医院新举措的汇报,眉头微蹙。
“隔帐诊病?长柄喂药?”他沉吟着,“这像是刘纯能想出来的办法?”刘纯稳重有余,机变却非其所长。
杜安道小心翼翼地回道:“听闻……听闻前几日刘太医去坤宁宫请脉,与五殿下叙话后,便匆匆去了太医院……”
又是老五?
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记录着城内“蹊跷”之事的简报,再看看手中太医院新规的条陈。
深更半夜清理尸骸的是谁?匿名赠药的是谁?提醒官府疏漏的是谁?如今,这看似儿戏却能保全医官的法子,又是谁无意中点拨?
这一切,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指向那个被幽禁在坤宁宫偏殿,整日只知道读医书的儿子。
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对抗瘟疫,都在试图救人。但他所用的方法,所展现出的那种超越年龄的、近乎本能的敏锐和组织力,却让朱元璋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不安。
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痴迷医术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到底藏着多少秘密?他背后,究竟是怎样一股力量?
朱元璋闭上眼,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瘟疫当前,他需要一切力量来稳住局势,哪怕这力量来历不明。但与此同时,一个不受掌控、隐藏在暗处,甚至可能与自己儿子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组织,让他如芒在背。
“告诉下面的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给朕死死盯住。朕要知道,到底是谁,在借着这场瘟疫,兴风作浪。”
风暴眼中,朱橚点起的微弱灯火,在照亮一丝生路的同时,也将自己映照得更加醒目,引来了更深的凝视。
(第四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