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的寒意尚未从骨髓中散去,手中的蜡丸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朱橚手心刺痛。
父皇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吕家的毒计却已如藤蔓般缠绕而上。他们不仅察觉到了他对暹罗货源的调查,甚至抢先一步,通过李景隆这个纨绔子弟,将“仙方”这种东西递到了台前。这是在混淆视听,也是在试探,更是一种嚣张的挑衅——即便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硬抗父皇的雷霆之怒,无疑是自取灭亡。但若就此退缩,大哥和雄英必将被这慢性毒药彻底吞噬。
绝路之下,必须行险一搏!
朱橚深吸一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不能直接对抗父皇的意志,也不能立刻揭穿吕家的阴谋——他没有铁证。但他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敲碎这毒计的一角!
“鸮二。”他的声音在密室里低沉响起。
阴影扭动,鸮二无声跪地:“王爷。”
“两件事,立刻去办。”朱橚语速极快,不容置疑,“第一,让我们在太医院的人,立刻将‘娘惹藤’的特性,尤其是其长期微量服用后的症状、及其与虚劳之症的鉴别要点,写成一份详尽的医案分析。不要提东宫,只做学术探讨。然后,‘无意’地让这份医案,落到最耿直、最敢说话、且近日当值为大哥请脉的太医手中。”
鸮二眼中精光一闪:“王爷是要……点拨太医?”
“不是点拨,是给他们提供一把钥匙。”朱橚冷声道,“太医们不是傻子,只是被惯性思维和恐惧蒙住了眼睛。一旦有人点破这层窗户纸,他们自会去对照、去怀疑。由他们自己去‘发现’,比我们直接指控,要有力得多!”这是在规则之内,借力打力。
“属下明白!第二件事?”
朱橚的目光落在那蜡丸上,闪过一丝厉色:“第二,李景隆不是得了‘仙方’吗?让他好好享受。找机会,让他那‘仙方’的‘助兴’效果,变得格外猛烈些,猛烈到……让他当众出个不大不小的丑,比如,在某个勋贵宴饮上,突然鼻血狂流不止,或者虚脱昏厥。”
鸮二愣了一下,随即了然:“王爷是要……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不错!”朱橚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吕家想用‘仙方’拉拢人,混淆视听。我就让这‘仙方’变成烫手山芋。李景隆出事,众人必然关注那‘仙方’来源。吕子谦献上这等虎狼之药,其心可疑,其行可诛!我看他日后还如何敢轻易将海外‘奇药’送入勋贵之家!更要让父皇看看,他眼皮底下,流通着这等害人的东西!”
这是险棋。可能会让吕家更加警惕,但也足以让他们手忙脚乱,暂时不敢再轻易动用“娘惹藤”之类的阴私手段,为朱标争取喘息之机,也为调查争取时间。
“属下即刻去办!”鸮二领命,身影一晃便消失不见。
朱橚独自留在密室,心跳如鼓。他在赌,赌太医的医者仁心和对疑难杂症的好奇心,赌李景隆的纨绔蠢笨和勋贵圈子的八卦流传速度,更赌父皇在看到这些乱象后,那多疑的心会对吕家产生一丝疑虑。
接下来的几日,朱橚表现得异常安分。他不再前往东宫,只每日派人送去按方煎好的药汁(经多重检验),自己则老老实实待在编纂总局的工地,对着被锦衣卫贴上封条的药材库和文书房发愁,一副被父皇吓破了胆、束手无策的模样。
吕子谦依旧每日点卯,但神色间隐约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似乎在观察着朱橚的反应,也更少与人交谈。
风暴在寂静中酝酿。
第三日傍晚,一场发生在宋国公冯胜寿宴上的意外,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僵局。
席间,正当宾客尽欢时,备受瞩目的曹国公李景隆突然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随即毫无征兆地两道鼻血喷涌而出,紧接着竟直接滑倒在地,四肢抽搐,口角溢出白沫,场面一时大乱!
虽经随行郎中急救后苏醒,但李景隆虚脱狼狈,颜面尽失。冯胜大怒,严查宴席饮食,最终疑点聚焦于李景隆来之前曾服用过的、由其新得“好友”吕子谦推荐的“海外仙方”上。
“仙方”变“毒方”的流言一夜之间传遍应天勋贵圈。吕子谦及其背后的吕家,顿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同日深夜,东宫当值太医、以耿直着称的傅太医,在反复比对一份偶然得来的关于“南洋奇药娘惹藤”的医案后,冷汗涔涔地再次为熟睡中的朱标请了一次脉。他越看越心惊,太子脉象中的某些细微异常,竟与医案中描述的慢性中毒症状隐隐吻合!
他不敢声张,连夜秘密求见了太子妃常氏……
翌日清晨,朱橚被急召入宫。
这一次,不是在武英殿,而是在乾清宫暖阁。
朱元璋的脸色依旧阴沉,但看向朱橚的目光中,那纯粹的杀意稍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探究。案上,放着两份东西:一份是傅太医连夜呈递的、语焉不详却暗指太子脉象存疑的密奏;另一份,则是关于李景隆宴席出丑及“吕氏仙方”的详细报告。
“老五,”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李景隆那事儿,跟你有没有关系?”
朱橚立刻跪倒,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愕与委屈:“父皇明鉴!儿臣近日闭门思过,惶恐不安,岂敢再招惹是非?曹国公之事,儿臣也是刚刚听闻,惊骇不已!竟有如此虎狼之药流入京师,儿臣身为医药编纂提举,亦有失察之罪!”他巧妙地将自己摘出去,并将重点引向“药品安全”。
朱元璋死死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真伪。
良久,他才冷哼一声:“最好无关。”他手指敲了敲傅太医的密奏,“太医院这边,似乎对你大哥的病,有了点……新的看法。”
朱橚心脏狂跳,却低下头:“儿臣只盼大哥早日康复。太医们若能有所发现,自是万幸。”
朱元璋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朱橚退下。
走出乾清宫,朱橚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阳光刺眼,他却感到一丝寒意。
釜底抽薪的第一步,成了。
吕家的毒计,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但朱元璋那最后的目光让他明白,父皇的猜忌从未消失,只是暂时被新的疑虑覆盖。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转向了新的方向。
而他的“夜枭”,必须抓紧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第一百零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