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柴府西苑的曲水溪畔早已悬起数十盏琉璃宫灯。羊角灯罩映着烛火,将溪面映得流光溢彩,十余盏青瓷酒盏顺着水流缓缓打旋,恰似康宁特意为京妙仪备下的曲水流觞之礼。
这般雅致安排,明眼人都瞧得出,柴家是将这门亲事看得极重。
宾客们分坐溪畔石案旁,侍女们捧着鎏金食盒往来穿梭。案上摆着水晶脍、炙羊肉等精致菜肴,酒壶里温着的梅子酒飘散着清甜香气。
琼奴端着青瓷瓷勺,见寿华只望着溪中浮盏出神,便夹了块切得方正的煮羊肉,轻轻放在她碗中:大姐姐,这羊肉是用松枝慢火煨的,嫩得很,快尝尝。可是还在念着明夷?
寿华回过神,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眼底掠过一丝怅然:明夷捎信来,说年后要忙着核查两浙路粮税,怕是等景明、景昭成了亲才能抽空回汴京。本盼着他能回来看一眼,谁知又要等些时日。
大姐姐快别忧心了,福慧放下银箸,故意提高声量打岔,语气里却带着几分郁气,要我说,该忧心的是我才对。前日娇娇回府,竟说魏家要给魏珩纳妾!
这话一出,身旁的乐善顿时拍了下石案,震得瓷盏叮当作响:魏家好大的胆子!他们忘了当初求娶娇娇时,是怎么赌咒发誓的?娇娇待老夫人孝顺,把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因未生养就要受这委屈?
好德忙拽住福慧的衣袖,压低声音:五妹妹莫急,先坐下说话。既然是娇娇同二姐姐说的,想必还在魏家内部商议,没定下来呢。咱们先问清楚,别乱了阵脚。
琼奴挪到福慧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二姐姐,娇娇可说过,魏珩是如何想的?他待娇娇向来上心,总不会也允了纳妾吧?
福慧轻轻叹气,眼底锐气渐消,多了几分无奈:魏珩心里还记着娇娇,说绝不叫她受委屈,还同魏家亲长辩了几句。只是魏府盼孙心切,这些年没少旁敲侧击,这次怕是真耐不住了。
寿华闻言也顾不上感伤明夷,顺着福慧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娇娇。
见她正同秦方好低声说话,神色平静,半点看不出异样,心中更觉心疼:娇娇可曾应下?她性子看着温和,实则极有主见,若是不愿,魏家也不能强逼。
福慧轻轻摇头,指尖攥紧了帕子:她自是不愿。只是性子柔善,不愿同魏珩闹僵,只说再同魏珩商议。
寿华握住福慧的手,语气郑重:此事暂且莫让母亲知晓。她年岁已高,身子骨不甚康健,最受不得激。
咱们姐妹先合计合计,定不能叫娇娇受委屈。其余几人都点头应下,目光落在娇娇身上,满是担忧。
琼奴悄悄抬眼,看向溪对岸的武兴伯夫人。只见她正同几位世家夫人说笑,手中捧着鎏金手炉,时不时搓搓手指:不是我催促,实在是珩儿与娇娇成婚数载,府里连个动静都没有。我这当母亲的,能不心焦?话里满是焦虑。
琼奴收回目光,低声劝道:武兴伯夫人也是急糊涂了,咱们莫在此处说,免得被她听去,反倒让娇娇难做。
几人默契地住了口,重新端起酒盏,只是面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另一边,娇娇正拉着秦方好的手,指着案上的一盒南海珍珠簪花,轻声说道:方好,你及笄礼时,我想把这盒珍珠簪花送你做贺仪。这珍珠是南海贡来的,颗颗圆润,配你的嫁衣正好。
秦方好却无心赏玩簪花,握着娇娇的手紧了紧,声音压得更低:娇娇,我瞧着你今日同魏珩都没怎么说话,可是闹了别扭?
娇娇轻叹一声,眼底掠过一丝倦意,轻轻摇头:也不算闹别扭。魏家让他纳妾,他不愿,我便说,不如将原先伺候他的贴身丫鬟收房,那丫鬟跟着他多年,性子温顺,总比魏家塞来的生人强。可他偏不肯,还同我拌了几句嘴。
你怎的还同他置气?秦方好急得轻拍她的手背,他既不愿纳妾,心里有你,你就莫要强求。夫妻之间,最忌勉强,你若硬塞人给他,反倒伤了情分。
娇娇刚要开口,便见何茵带着两个妹妹,还有凌霜走了过来。何茵扶着面色苍白的何荷,对着娇娇福身行礼:范娘子,我家五妹今日许是受了寒,身子不爽利,我们姐妹便先告辞了,改日再给柴夫人赔罪。
娇娇连忙起身,目光落在何荷脸上。见她唇色泛白,额头还沁着细汗,关切道:五娘可是冻着了?要不要让柴府的大夫请来瞧瞧?路上滑,你们且慢些走,让侍从多备件鹤氅,莫再着凉了。
何荷虚弱地笑了笑,声音细若蚊蝇:多谢范娘子关怀,我只是老毛病又犯了,回去歇息片刻就好。今日扰了宴席,还望范娘子莫怪。
凌霜在一旁接过话头,语气清冷却透着妥帖:范娘子放心,我们会照看好五娘。告辞了。说罢,便扶着何五娘往外走。
娇娇望着她们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今日这宴席,看似热闹,却藏着这许多烦心事。
夜色渐深,月光如轻纱般洒落,院墙上的残雪被映得愈发皎洁。西苑戏台的锣鼓声渐渐停歇,宾客们也陆续起身告辞。侍从们提着羊角灯,引着马车往大门外行去。
康宁送寿华、福慧几位姐妹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拍了拍娇娇的手,语气温和:今日多谢娇娇替我招待各家娘子,你也劳碌一日,早些安歇。改日姨母请你去潘楼吃酒,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娇娇温婉一笑,屈膝行礼:姨母说的哪里话,这是我该当做的。能帮姨母分忧,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康宁见她这般懂事,心中更觉怜惜。这般好的孩子,偏因子嗣之事受委屈。
她用力捏了捏娇娇的手,眼神坚定:改日姨母定当好好谢你。前几日听闻,竹林寺有位老医师,最擅调理女子气血,待过几日得闲,姨母陪你同去瞧瞧。
娇娇先是一怔,随即眼眶微热。姨母竟记挂着自己心事。她强忍泪意,轻声道:那便多谢姨母了。
这时,魏珩走了过来,对着康宁行了一礼:三姨母,时辰不早了,我先带娇娇回府了。
康宁点了点头,目送他们并肩走向马车。直至马车缓缓驶离,朝着武兴伯府的方向行去,才收回目光。
她心中暗忖:那老医师的诊脉需提前预约,还需备些滋补药材,等娇娇去瞧病时一并带上。无论如何,都要帮娇娇圆了生养的心愿,让她在魏家能挺直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