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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外的汉白玉石砖,在暮色中泛着青冷的光,如同巨大的寒玉,冰冷彻骨。那寒意并非仅仅停留在表面,而是刁钻地、无孔不入地透过宜阳公主身上那件早已被夜露打湿的单薄宫装,尖锐地刺入她的膝盖骨缝,继而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沿着血脉经络,一丝丝、一寸寸地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的血液和意识一同冻结。

夕阳的最后一丝暖金色余晖早已被紫禁城巍峨的飞檐吞噬殆尽,暮色如墨,迅速晕染开来,笼罩了这世间最尊贵也最冰冷的宫阙。远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摇曳,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只是将她跪在宫门前的孤寂身影,在冰冷的石砖上拉得细长而扭曲,更添无限凄清与苍凉。夜风起,穿过森严的宫殿甬道,呜咽着,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袂,仿佛无数无形的冰冷手掌,试图将她推倒在这无情的帝王阶前。

她的喉咙早已在一日的哭喊哀求中嘶哑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眼泪似乎也已在那无尽的等待和恐惧中流干,眼眶红肿干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绝望,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堵塞在她的胸腔,压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被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揉捏般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艰难。那扇象征着父皇最高权威的朱漆宫门,依旧紧闭着,冰冷、肃穆,如同铜墙铁壁,纹丝不动地隔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和乞求,也隔绝了她对那个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之人的最后一丝牵挂。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和绝望中缓慢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的身体逐渐失去知觉,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的宫门和晃动的宫灯在她眼中渐渐涣散成一片冰冷的光晕。就在她几乎要彻底冻僵、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时候——

“吱呀——”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门轴转动的涩响,划破了死寂的暮色。

那扇沉重的、仿佛永远不会开启的宫门,终于打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那一丝声响,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在宜阳几乎凝固的心湖中激起剧烈的涟漪。她猛地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几乎冻僵的脖颈,黯淡无光的眼眸骤然聚焦,爆发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名为希望的光彩。

然而,出来的并非她心心念念祈求的父皇,而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心腹,前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徐世杰。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角有着深刻的岁月纹路,一双眼睛却沉稳如古井,历经风雨,深不可测。此刻,他快步走出宫门,脸上带着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迅速被掩饰下去的怜悯,脚步虽快却依旧保持着内廷大裆的沉稳气度,快步走到宜阳身边。

“公主殿下,您这是何苦呢?快起来吧,地上凉彻骨,仔细伤了凤体,陛下若是知晓,心中定然难安。”徐世杰的声音温和低沉,带着一种常年侍奉御前所形成的、独特的安抚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微微侧首,示意身后随行的两个小太监上前欲搀扶。

这温和的声音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宜阳情感的闸门。她猛地抬起头,冻得青白的脸上涌现出一抹激动的潮红,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早已冰冷僵硬的手,一把抓住了徐世杰绯红袍服的一角,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充满了急切的渴望:“徐公公!是……是父皇愿见我了么?他肯收回成命了?他肯救沈玠了是不是?是不是?!”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在这紧紧一攥之中。

徐世杰感受到袍角传来的微颤和那份孤注一掷的力量,心中微叹,面上却不显分毫。他轻轻抬手,再次示意小太监退开些许,然后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语速略快却清晰:“殿下,您先稳住心神,听老奴说。陛下……让老奴传话给您。”他伸出手,稳稳地托住宜阳的手臂,稍稍用力,“您先起来,这样跪着,不成体统,陛下心里也惦念着。”

在他的半搀扶半强制下,宜阳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站起身。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全靠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和那股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支撑着。她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盯着徐世杰的嘴唇,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徐世杰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确保无人能窥听,这才继续低声道,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陛下在里面,您的哭诉哀求,都听到了。陛下说……您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看您如此作践自己、悲痛欲绝……他这心里头,也跟刀绞似的难受。”他顿了顿,仔细观察了一下宜阳骤然亮起的眼眸,话锋却微妙地一转,“陛下深知,沈玠此人性情冷硬,行事酷烈决绝,这些年为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确实树敌太多,积怨甚深。此次张侍郎贪墨一案,人证物证看似确凿,闹得朝野沸腾,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宜阳刚刚燃起的心火仿佛被浇了一勺冰水,瞬间又提了起来,嘴唇颤抖着,急切地想要辩解:“可是父皇明知!沈玠他是为了……”

“殿下莫急,且听老奴说完。”徐世杰微微抬手,用一个轻柔却果断的手势止住了她的话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陛下有陛下的难处,天子一言九鼎,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的心思盯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岂能朝令夕改?但是……”他话锋又是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也并未全然否定沈玠。陛下说,沈玠此人,对太子殿下、对朝廷,确有过汗马功劳,其才干手腕,无人能及,乃是国之利器,就此折损,确属可惜。更何况……”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宜阳一眼,目光在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终究是心疼您的。陛下私下对老奴感叹,‘朕就宜阳这么一个嫡出的小公主,朕疼爱了将近快二十年的掌上明珠,朕岂能真看着她心碎神伤?’”

这句话,如同暖流瞬间涌入了宜阳冰封的心田,她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这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泪,而是带着巨大委屈和一丝失而复得般希望的泪水,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徐世杰见她情绪稍缓,这才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陛下,松口了。”四个字,清晰无比。宜阳的呼吸骤然屏住。“死罪,可免。”徐世杰一字一顿,确保宜阳听清,“但,活罪难逃。陛下旨意:即刻将沈玠放出诏狱,宜阳听到“放出诏狱”四个字,身体猛地一软,几乎要虚脱过去,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宽慰如同狂潮般席卷而来,冲刷着她紧绷了数日的神经。

但徐世杰的话还未说完:“然,其仍属戴罪之身。陛下命其彻查张侍郎一案,须得水落石出,真凭实据,以证其自身清白,方可戴罪立功。若查不清……”徐世杰的声音沉了下去,“数罪并罚,届时……陛下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这已是皇帝在盛怒、朝局压力和爱女苦苦哀求之下,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平衡和博弈。既安抚了悲痛欲绝的女儿,给了沈玠一线生机,也未完全推翻之前的旨意,对朝野舆论有个初步交代,更是将最终的难题和考验,精准地抛回给了沈玠自己——你的命,握在你自己手里,能否抓住这一线生机,看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宜阳闻言,心中百感交集,既是狂喜,又夹杂着新的忧虑,但无论如何,人活着放出来,就是最大的希望!她激动得难以自持,连忙又要屈膝跪下:“儿臣……儿臣谢父皇恩典!谢父皇隆恩!”

徐世杰及时扶住了她,语气带着一丝催促:“殿下不必多礼,陛下的心意您明白就好。旨意老奴会即刻亲自去传达办理。您快回宫歇息吧,您看看您这样子,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若是病倒了,陛下看了岂不更心疼难忍?”

然而,此时的宜阳,哪里还听得进“歇息”二字?沈玠还在诏狱里!那个阴暗潮湿、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地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不可预测的危险!父皇虽然松口,但旨意传递需要时间,谁知道那些得了代王或其他政敌指示的狱卒,会不会在放人之前下最后的毒手?制造一个“伤重不治”或“畏罪自尽”的假象?这种手段,在这深宫里她听得还少吗?

“不!徐公公,我现在就要去诏狱!我现在就要亲眼看着他平安出来!一刻也不能等!”宜阳语气坚决无比,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的光芒,那是一种被巨大恐惧和强烈希望交织催生出的决绝。

徐世杰显然愣了一下,眉头微蹙,似乎想劝诫诏狱那等污秽之地绝非金枝玉叶该去的,但当他看到公主那双异常明亮、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和脆弱边缘的眼神时,他知道任何劝诫都是徒劳。这位自幼被娇宠长大的公主,此刻爆发出的意志力惊人。他只得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那……唉,罢了。老奴派几个得力可靠的番役护送殿下前去。诏狱那地方……阴气重,煞气浓,殿下万金之躯,务必当心,万万不可久留,看到人出来,便尽快离开。”

“多谢公公成全!”宜阳此刻也顾不得皇家礼仪和矜持,得到默许后,转身便朝着皇宫西北角诏狱的方向跑去,甚至忘了可以乘坐步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到他身边去!

宫装繁琐,长长的裙摆和摇曳的披帛成了最大的阻碍。她索性伸手拎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奔跑在宫廷漫长而空旷的甬道上。冰冷的夜风刮过她的耳畔,吹散了她松散的发髻,珠钗摇摇欲坠,她却毫不在意。脚下的玉底宫鞋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宫道中回荡。徐世杰派来的几个太监和侍卫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跟上,沉默地护持在她左右,一行人如同暗夜中一道匆忙而突兀的风景。

越靠近皇城西北角,周遭的环境就越发僻静荒凉,空气中的温度似乎也骤然下降了几度,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开来。风中开始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混合了血腥、霉变、腐烂、污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的恶臭,随着距离的拉近,越发浓郁刺鼻。

诏狱那黑沉沉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入口,终于出现在眼前。昏黄的灯笼在门口摇曳,映照出守门锦衣卫冰冷而模糊的脸孔。

他们看到一位衣着华贵却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满脸泪痕与焦急的公主带着人疾奔而来,都大吃一惊,随即条件反射般地上前阻拦,刀鞘半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站住!诏狱重地,无旨不得擅闯!”为首的守卫厉声喝道,声音在死寂的夜空下显得格外冷硬。

宜阳猛地停下脚步,胸口因剧烈的奔跑而剧烈起伏,喘息不止,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她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背脊,抬起下巴,试图维持住皇家公主最后的风范和威仪,尽管她的声音因疲惫、喘息和激动而剧烈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急切:

“让开!本宫要见沈玠!陛下已有旨意,即刻放他出狱!圣旨随后便到!谁敢阻拦,延误时机,以谋逆论处!”她直接扣下了天大的帽子,此刻任何规矩礼法都没有沈玠的性命重要。

“这……”守卫们顿时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他们确实并未接到任何正式旨意或通知,但眼前之人确是皇帝最宠爱的宜阳公主无疑,她言辞凿凿,气势逼人,身后跟着的也像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尤其是“谋逆”二字,分量极重,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强行阻拦。

“殿下,并非我等有意阻拦,只是诏狱规矩森严,未有上谕或驾帖,我等实在不敢放行……”一个小旗官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试图解释。

“规矩?”宜阳柳眉倒竖,此刻救人心切,所有平日的娇柔、怯懦、教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逼视着那小旗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凌厉气势,“本宫的话,就是规矩!陛下的口谕便是旨意!若是耽误了,沈玠在你们狱中有任何闪失,”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守卫,“你们有几个脑袋?九族够不够诛?!让开!”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威胁。守卫们被她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心和强大的气场彻底镇住,又见她其后跟着的确实是司礼监大太监徐世杰身边的亲信,终于迟疑着、畏惧地,慢慢让开了一条通路。

宜阳一刻也不愿多等,立刻像一阵风般冲了进去。

刚一踏入诏狱那低矮、沉重的石门门槛,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陈年血污、霉烂、腐肉、排泄物以及绝望恐惧气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铁锤,迎面狠狠砸来!那气味黏腻、腥臊、令人窒息,瞬间钻入鼻腔,直冲头顶,熏得宜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发黑,她死死用手帕捂住口鼻,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门内门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光线瞬间变得极度昏暗,只有墙壁上零星插着的、火苗不断跳跃闪烁的火把,提供着幽暗不明、鬼魅般的光亮。这微弱的光线勉强映照出脚下潮湿滑腻、污秽不堪的石阶,以及通道两旁一排排粗壮铁栅栏后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蜷缩蠕动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水汽,粘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偶尔从深处传来铁链拖曳的哗啦声,或是微不可闻的、痛苦的低吟啜泣,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这里,就是人间活地狱!

宜阳强压下生理和心理的极度不适,心脏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跳动。她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在那幽深、潮湿、不断向下延伸的甬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下行。徐世杰派来的太监在前方引路,低声呵斥着沿途那些试图上前询问或阻拦的低级狱卒:“闪开!宜阳公主驾到!奉命提人!”

“沈玠!沈玠!你在哪里?回答我!”宜阳的声音在空旷、回声重重的阴森狱道中颤抖地回荡,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急切与恐惧。她的呼唤声惊动了牢房里的某些囚犯,引来几声意义不明的低笑或呜咽,更显得环境诡异可怖。

越往下走,环境越显恶劣,空气越污浊稀薄,血腥味和腐败味几乎凝成实质,牢房也更加坚固狭窄。宜阳的心也随着一步步下行而越沉越凉,越缩越紧。她无法想象,那个曾经清俊冷寂、风华内蕴、哪怕身着最耀眼的蟒袍也总带着一丝不容亵渎的孤高气韵的人,那个总是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带着淡淡冷冽檀香的人,会被关押在怎样可怕肮脏的地方,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终于,引路的太监在一个位于最底层、最为阴暗偏僻、门口守卫也格外森严的牢房前停下脚步。牢门是厚重的木头包着铁皮,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只能递进碗筷的窗口。门口的狱卒身形高大,面色阴沉,见到公主凤驾,虽然眼中闪过惊慌,却仍硬着头皮上前试图阻拦:“公主殿下!此乃重中之重犯牢房,里面污秽不堪,恐有疫病,实在不敢让这等污秽冲撞了凤驾千金之躯……”

“滚开!”宜阳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肝胆俱裂,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巨大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竟一把用力推开了挡在面前那身材高大的狱卒,同时夺过旁边侍卫手中一支燃烧的火把,不顾一切地用肩膀撞开那并未完全锁死的沉重牢门,猛地冲了进去!

牢房内更是昏暗异常,恶臭几乎达到了顶峰,那是一种混合了伤口腐烂、食物馊败、以及绝望死亡的气息。借着火把骤然投入的光亮,宜阳急切地、几乎是疯狂地扫视着——

目光所及,首先是墙上、地上那些斑驳的、层层叠叠的、深褐色的可疑污渍,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血痕,无法彻底清洗。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潮湿腐烂的稻草。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一团……蜷缩着的、几乎完全融入阴影中的、微不可察的黑影。

那黑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成形状。他蜷缩在肮脏潮湿、布满污血和秽物的稻草上,身上缠绕着粗重冰冷的铁链,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墙壁之中。破败的、沾满黑红污秽、几乎难以称之为布条的衣物勉强遮体,裸露出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遍布着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颜色狰狞可怖的烙铁印记、以及大片已经溃烂流脓、甚至能看到隐约白骨的疮伤,有些较新的伤口甚至还在微微渗着暗红的血水。他的头发凌乱肮脏,沾结成一绺一绺,如同枯草般覆盖住了他的面容和大部分头颅,让人无法辨认。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和眩晕感猛地冲向宜阳的天灵盖,她死死捂住嘴,干呕了几下,才没有失态地尖叫或呕吐出来。胃里翻腾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

这……这是什么?这还能称之为一个人吗?这简直就是被丢弃在垃圾堆里、被残酷折磨后的一团破碎血肉!

就在她因极度震惊和生理不适而僵立在原地时,那团黑影似乎被骤然闯入的光亮、陌生的气息以及巨大的动静惊动了,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法察觉地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到极致的、如同叹息般的低吟。那声音微弱、嘶哑、干涩得完全变了调,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勉强挤出的最后一丝气息。

然而,就是这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声音……却莫名地勾起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如同最细微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宜阳的心脏!

宜阳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

她全身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颤抖着,举高了手中的火把,一步步极其小心翼翼地、如同靠近一个易碎的噩梦般,向那团黑影靠近,试图看清那被乱发遮掩下的面容。

跳动的火光逐渐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小心翼翼地照亮了那黑影的侧脸轮廓——那轮廓苍白、瘦削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布满了干涸的污垢和暗红的血痕,但的的确确……那眉骨的形状,那鼻梁的线条……是沈玠的轮廓!

“沈……沈玠?”宜阳的声音颤抖得完全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强烈的不敢置信,仿佛只要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这个可怕的幻影。

地上那团黑影——沈玠,似乎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了一般!又像是被冰冷的利箭瞬间刺穿!

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试图抬起头来。那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伴随着铁链冰冷而沉重的哗啦声响,以及他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抽气声。

乱发滑落,露出了他的脸。

那张曾经苍白却俊美无俦、令无数人嫉妒又畏惧的脸,此刻已经瘦得完全脱了形,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嘴唇干裂泛着白沫,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曾经深邃锐利、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在透过乱发缝隙、清晰地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骤然睁大到了极致!瞳孔急剧收缩,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无法言喻的恐惧、以及……铺天盖地的、无地自容的羞耻和绝望!

那眼神,就像是世间最肮脏、最卑微、最见不得光的污秽,骤然暴露在了最皎洁、最纯粹、最耀眼的月光之下。无所遁形,唯有毁灭。

“殿……下……?”他发出一个气若游丝、破碎不堪、仿佛来自遥远地狱最深处的呓语。声音轻得几乎被火把的噼啪声掩盖。

下一秒,他像是被真正的烈火灼烧到灵魂,又像是见到了世间最可怕、最令他恐惧的事物,爆发出一种近乎本能、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惊恐和逃避!他竟不知从这副残破身躯的哪里,凭空生出了一股可怕的力气,拖着那沉重无比、摩擦着伤口的铁链,拖着那遍布重伤、一动便是彻骨疼痛的身体,如同一条受伤的、惊恐万状的野狗,拼命地、毫无章法地向后蜷缩,疯狂地试图躲进身后那片更深的、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角落里去!

铁链哗啦作响,剧烈地摩擦着他手腕脚踝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拼命地向后缩,试图用残破的衣袖、用肮脏的乱发遮挡住自己,口中发出哽咽破碎、充满了绝望哀告的呜咽:

“别……别看……求您……”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秽和血渍,汹涌地淌下,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走……殿下走……这里脏……奴婢……臭……脏了您的眼……奴婢该死……求您……别看了……求您了……走啊……”

他语无伦次,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因极度的恐惧、羞耻和哭泣而断断续续,破碎得不成句子。他只求她不要再看,只求自己能立刻从她眼前消失,或者从未存在过。此刻的死亡,对他而言或许都是一种仁慈的解脱。

宜阳看着他这般模样,听着他卑微至极、痛彻心扉的哀泣,只觉得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方才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那剧烈的恶心和眩晕感,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心痛、愤怒以及一种尖锐的怜惜所取代!

她非但没有因他的躲避和自身的恐惧而后退,反而猛地向前踏进一步,不顾地上那粘稠的污血和秽物,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来。她强忍着全身的颤抖,声音却努力维持着一种异常的镇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带着一丝他最为熟悉的、命令的口吻:

“沈玠,本宫准你抬头!”她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清晰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有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沈玠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凋零的落叶,拼命地摇头,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和黑暗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小兽般的呜咽声。耻辱和痛苦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宜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痛得无以复加,但她知道,此刻任何的软语安慰都可能加剧他的崩溃。她必须强硬,必须用他习惯的方式,将他从这极致的自我厌弃和绝望中强行拉出来。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敲击在他的心上:

“本宫的眼睛,想看看本宫的人伤得如何!”

她的声音提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势和决心:

“抬头!”

最后,她几乎是厉声喝出,那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也终于无法抑制地泄露出了一丝深藏的哭腔和心痛:

“这是命令!”

最后三个字,如同定身咒语。

沈玠的呜咽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僵住,连剧烈的颤抖都瞬间停滞了。命令……对于他来说,这是刻入骨髓的东西。

许久,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承受着千钧重压、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撕裂灵魂般,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抬起头。脸上早已泪污纵横,肮脏不堪,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只剩下彻底的、破碎的、任人宰割的绝望和卑微,再无半分往日的神采。他不再试图躲避,只是绝望地、麻木地等待着她的审视,或者说,审判。

宜阳借着跳动的火光,终于清晰地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势。那远比她想象的、比她最坏的预估还要可怕千百倍!新伤叠着旧伤,溃烂流脓,深可见骨,有些伤口甚至能看到里面隐约的……她几乎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这种非人的折磨和恶劣的环境下,顽强地活下来的!

巨大的心痛和熊熊的怒火在她胸腔里燃烧,几乎让她窒息。她强忍着再次汹涌而上的泪水,俯下身,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污秽,极其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查看他手腕、脚踝上被沉重铁链磨出的、已经腐烂见骨的深痕,查看他胸前那片狰狞可怖、皮肉焦黑的烙铁印记,查看他背上那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皮肤的鞭笞痕迹……

每看清一处伤势,她的心就冰冷一分,对那幕后操纵者、对这下令用刑之人的恨意就深入骨髓一分!代王!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她记住了!

仔细查看完毕,她猛地站起身,转向牢门外那些不敢靠近、噤若寒蝉的狱卒和徐世杰派来的太监,她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带着前所未有的凛冽威严和滔天怒意:

“立刻!去太医院!召最好的太医!擅治外伤的!带上最好的金疮药、参汤!立刻到这里来!若是耽误了片刻……”她的目光如同冰刀,逐一扫过那些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狱卒,“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就等着去诏狱最底层团聚吧!”

“是!是!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快!快去!”徐世杰派来的太监们慌忙不迭地应下,声音都变了调,立刻有人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宜阳重新看向角落里那个因为她的命令而不敢再躲闪、只能绝望地、麻木地颤抖着、等待最终审判的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坚定的决心。

(沈玠……撑下去……你一定要活着……)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默默地、再次在他身边蹲下,丝毫不顾及他满身的血污、脓秽和冲天的恶臭,伸出自己依旧干净柔软的丝帕,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般,拭去他脸上那混合着血污、泪水和污垢的狼狈痕迹。

沈玠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因难以置信而剧烈震颤,下意识地又想躲闪,却最终在她那坚定、心痛而又威严的目光注视下,不敢再动弹分毫。他只能紧紧地、绝望地闭上双眼,长长的、沾满污秽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更多的、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汹涌地滑落,滴落在宜阳的手背上,灼烫得吓人。

冰冷的诏狱深处,跳动的火把光芒下,尊贵的公主不顾污秽,蹲在伤痕累累、卑微如尘的宦官身前,轻柔地为他拭去泪水。这一幕,充满了极致的违和与震撼,却也流露出一种超越身份、超越污秽、近乎悲壮的怜惜与守护。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恶臭依旧,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悄然发生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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