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玠伤口处的剧毒因宜阳那番近乎残酷的及时处理,以及太医后续不惜代价的用药,总算被勉强压制下去,未再继续深入心脉。然而,那番刮骨剜肉的折磨和毒素对身体的侵蚀,早已将他本就未愈的身躯掏空了大半。他大多数时候依旧昏沉躺着,高烧转为持续的低热,如同温吞的火焰,缓慢地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元气。
宜阳公主自那日亲手为沈玠剜肉疗伤后,便强撑着留在沈府监督照料。她衣不解带,亲自试药、过问太医脉案,甚至不顾宫规,数次歇在沈府厢房。连日的惊惧、忧思、愤怒、劳累,以及亲眼目睹那血腥场面带来的冲击,如同层层叠加的巨石,早已压得她这根紧绷的弦岌岌可危。
沈玠情况稍稳后的第三日清晨,宜阳正强打着精神吩咐宫女去煎药,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殿下!” “公主!”
宫女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地扶住她,触手却是一片滚烫!再一摸额头,竟热得烫手!
“快传太医!公主晕倒了!”
沈府上下顿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太医匆匆赶来,一诊脉,脸色便凝重起来。
“如何?”闻讯赶来的沈府老管家急得满头大汗,这要是公主在府里出了事,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太医摇头叹息,写下方子,低声道:“公主殿下这是连日忧思惊惧,心火内炽,加之劳累过度,邪风入体,引发了急症。这高热来得凶猛,万不可轻忽。需立刻静卧服药,安心静养,切忌再劳心伤神,否则恐伤及根本啊。”
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里间卧榻的沈玠耳中。他正昏沉间,听到外面隐约的慌乱和“公主”、“晕倒”、“高热”等字眼,混沌的意识如同被冰水浇透,猛地一个激灵!
殿下……病了? 因为……照顾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他本就充满自厌和罪恶感的心脏!
(是因为我……) (都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我受伤中毒……如果不是我自轻自贱惹她动怒……如果不是我让她操心劳力……尊贵如她,怎么会……)
无边的自责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胸口撕裂般的痛楚和晕眩,嘶哑着嗓子急问进来查看他情况的侍从:“殿下……殿下如何?!严不严重?!”
侍从见他激动,连忙安抚:“督主别急,太医看过了,公主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静养?劳累过度?这几个字坐实了他的猜测。沈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眼中充满了毁灭性的自我谴责。
(灾星……我就是个灾星……) (只会给殿下带来麻烦和不幸……) (若不是我,她此刻应该在宫中安然享福,而不是在这污秽之地染病……) (奴婢万死……万死难辞其咎……)
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竟又要挣扎着下床:“我……我去给殿下……请罪……侍疾……”
“督主!不可啊!”侍从和刚刚进来的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他,“您自己还起不来床呢!公主那边有太医和宫人精心照料,您去了反而让公主担忧,于病情无益啊!”
沈玠的动作僵住。是啊……他这副样子,去了又能做什么?除了添乱,除了让病中的殿下看见他更添烦忧,还能做什么?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厌几乎将他击垮。他瘫软回去,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中一片死寂的灰败。
之后一整天,他都处在一种极度的焦灼和自责中。每次外面有脚步声,他都会猛地惊醒,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公主好转的消息,又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讯息。他一遍遍地在心中诅咒自己,认为所有的过错都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他的高烧稍微退去一些,力气也恢复了一点点。他再也按捺不住,不顾太医和侍从的苦苦劝阻,强行让他们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出了房门,来到宜阳暂时休养的厢房院外。
他甚至连踏入院门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敢去惊扰病中的公主。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朝着那紧闭的房门,缓缓地、艰难地屈膝,跪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袍,初冬的寒风吹过,让他冷得微微发抖,伤口也隐隐作痛。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沙哑着声音,一遍遍地重复:
“奴婢有罪……” “万死难辞其咎……” “求殿下保重凤体……”
他的声音微弱而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卑微。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眼眶通红。
侍从和太医在一旁看着,又是心惊又是无奈,却也不敢强行拉他起来。
厢房内,宜阳正被高烧折磨得头昏脑涨,浑身酸痛,烦躁不堪。汤药喝下去又被吐出来大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她隐约听到外面似乎有熟悉的声音,絮絮叨叨,更添心烦。
“外面……谁在吵……”她烦躁地蹙起眉,声音嘶哑地问身旁的宫女。
宫女小心地回道:“殿下,是……是沈掌印……他跪在外面请罪……”
沈玠?他还病着?跪在外面?
宜阳本就因生病而情绪极差,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她想起他之前的自虐行为,想起自己因为他而累倒,此刻他又拖着病体跑来跪地请罪?这是嫌她病得不够重?嫌不够添乱吗?
一种被纠缠、被拖累的烦躁感(这并非她的本意,实在是病中情绪失控),让她一时口不择言,猛地抓起枕边的一个软枕,用力朝着门口的方向掷去,虽然根本扔不到,却发泄般地尖声斥道:
“让他滚!吵死了!” “你不是想死吗?!不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现在又来本宫这里装什么可怜?!看见你就烦!给本宫滚!”
她的声音因发烧而嘶哑,却带着十足的怒气和厌烦,清晰地传到了院外。
跪在冷风中的沈玠,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猛地一僵!
殿下……叫他滚? 说他装可怜? 看见他就烦?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脏!比诏狱里所有的酷刑加起来,还要让他痛楚万分!
原来……他的存在本身……已经让殿下如此厌烦了吗? 是啊……他这样一个麻烦、肮脏、只会带来不幸的阉奴,确实不配得到殿下丝毫的垂怜……甚至只是出现,都是惹人厌弃的……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
他伏在地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绝望和冰冷。喉头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不再说话,只是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深深地、无声地叩了一个头。然后,在侍从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蹒跚地、沉默地离开了这座院落。
背影萧索,仿佛瞬间枯萎。
回到自己的卧房,他便再次倒了下去,伤势和心病一同爆发,情况急转直下,高烧复发,甚至开始说起胡话,反复念叨着“奴婢有罪”、“滚出去”、“殿下厌弃”等语。
而厢房内,宜阳发泄过后,精力耗尽,又沉沉睡去。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病中一句无心的、带着迁怒的斥责,会对那个本就徘徊在崩溃边缘的人,造成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宫墙内外,两人同时病倒,一个身心俱损,一个忧愤交加。
沉疴重重,心结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