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律德菈捏着那枚得来有些强硬的钥匙,指尖微微发颤。
她曾无数次劝玄霄搬离这阴暗的地下室,宫里空着的房间多得是,可每次都被他以“暗卫当值方便”“习惯了清静”为由拒绝。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便开了。推开木门的瞬间,一股潮湿的凉意扑面而来,却没有想象中的霉味,反而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她提着裙摆往下走了两级台阶,目光所及之处让她愣在原地——
地下室虽暗,却被一盏悬在梁上的油灯照亮了大半。墙角码着整齐的木柴,每一根都截得长短均匀。
靠墙的木板上,叠着洗得发白的衣物,边角都熨烫得平平整整;角落里的小桌案上,砚台里的墨锭摆得端正,旁边压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字迹笔锋凌厉,却透着股一丝不苟的认真。
连地上铺着的草席,都扫得干干净净,不见半分灰尘。
刻律德菈望着这井井有条的一切,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他总说这里住着方便,可这般用心打理,哪里是“凑活住”的样子?分明是把这逼仄的地下室,当成了认真对待的家。
她缓步走到桌案前,拿起一张纸细看,上面竟是些草药的图谱,旁边还标注着几行小字,像是不同药材的习性与产地。
刻律德菈的心猛地一沉——他平日里除了当值,竟是在为这些费心吗?
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动,将她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石壁上,忽明忽暗。
她忽然想起自己几次要给他提俸禄时,他那躲闪的眼神,此刻才懂了几分——这份井井有条里,藏着多少他不愿言说的窘迫与要强。
刻律德菈的目光落在那叠衣物最上方的暗卫制服上,指尖拂过磨得光滑的布面,忽然想起那次在书房提及爵位的事。
那时她握着烫金的册封文书,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你随我多年,立下的功劳足够晋爵了,封地和俸禄都按三等爵算,总好过现在这样……”
话没说完,就被玄霄低低打断。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声音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
陛下,暗卫的本分是藏在暗处。名头大了,反倒碍了事。”
他甚至没抬头看那文书一眼,只微微躬身,算是谢过她的好意。
此刻回想起来,刻律德菈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些别的滋味。哪是什么“碍了事”,分明是不愿领这份特殊的恩宠。
他宁愿守着这地下室,靠着侍卫官的俸禄和额外的辛苦活计挣利衡币,也不肯接受她递过去的坦途。
油灯的光晕里,她望着墙角那堆码得方方正正的柴火,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这人总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连一点可以靠近的缝隙都不肯留,却又在这些细枝末节里,藏着让人心疼的执拗。
刻律德菈抬手半抚着脸颊,指尖微凉的触感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目光扫过这井井有条的地下室,从叠好的衣物到案上的草药图谱,每一处都印着玄霄隐忍又认真的痕迹。
她望着空荡的草席,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不过也好……”
尾音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执拗。她缓缓收紧指尖,指甲陷进掌心,却像是汲取了某种力量,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从这里搬出来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近乎宣告的温柔,又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永远是……我的人。”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仿佛也跟着染上了几分势在必得的暖意。
她转过身,脚步轻缓地踏上台阶,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一次,无论他用什么理由推脱,她都不会再让他躲在这阴暗的角落里了。
玄霄站在采石场入口,望着里面已经排开的队列,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管事挥挥手说“人够了,明日再来吧”,他便也没多言语,转身往回走。
日头已有些偏西,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他顺着街道往市集走,心里那点失落很快被另一个念头压下去——既然采不成矿,不如去药材铺附近多转几圈。
先前只问了价,却没细看那些药材的进货频率。他想知道那星髓草是不是真的稀罕,是不是每日运到的量都少得可怜,才会被抬到那般价钱。
路过几家商铺时,他故意放慢脚步,听着掌柜们和伙计对账的声音,那些关于“利衡币”“进货”“库存”的字眼钻进耳朵,他都默默记在心里。
走到常去的那家药材铺斜对面,他靠在墙根下,望着进出的客人,目光落在伙计搬上搬下的药箱上——若是能摸清这药材的流动规律,或许能找到些省钱的法子。
晚风吹散了些热气,他却觉得心里更沉了些。原来挣利衡币难,想把利衡币花在刀刃上,竟也这般费心思。
玄霄靠在药材铺对面的墙根上,望着里面伙计用小秤称药、用利衡币结算的模样,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了。
他算过,侍卫官的月俸,刨去给母亲抓药的开销,剩下的只够自己粗茶淡饭。先前总以为省着些便够用,可真遇上贵些的药材,才发现那点利衡币根本经不起折腾。
就像此刻,看着掌柜收走客人手里那捧沉甸甸的砝码,他忽然彻悟——自己挣的这点钱,撑死了只能勉强养活自己。
若想让母亲喝上那副新药,若想让日子过得不这般捉襟见肘,这点能耐远远不够。
晚风吹过,带着市集的烟火气,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涩。
原来所谓的“能过日子”,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体面,真要扛起责任时,才懂这体面有多脆弱。
玄霄往脸上抹了把灰,又将腰间的皮囊换了个不起眼的布包,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他先是在杂货铺买了些粗麻线,借着付钱的功夫,状似无意地问起:
“最近药材铺的生意是不是特别好?我要抓药,总听说有些药材贵得离谱。”
掌柜一边数着利衡币,一边随口应道:“可不是么,听说南边来的货少了大半,好些药材都快断供了。”
接着他又转到茶馆,捡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听邻桌的药商闲聊。一个络腮胡汉子拍着桌子道:
“那星髓草哪是什么运费贵,是有人在中间囤货抬价!前几日我还见城西仓库堆着好几箱呢……”
玄霄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收紧。他又换了身行头,去码头找搬运工搭话,果然从一个老伙计嘴里听到类似的说法——
“说是山路塌方断了货,可我前几天还帮药材铺的二掌柜搬过一箱,上面就写着‘星髓草’……”
几次询问下来,那些零碎的信息在他心里拼凑出个模糊的轮廓。所谓的“稀缺”,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望着暮色渐浓的街道,红眸里沉下几分冷意,转身往药材铺的方向走去。这次,他没再站在对面观望,而是径直朝着那扇挂着牌匾的木门走去。
玄霄掀开门帘时,药香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掌柜正低头拨着算盘,听见动静头也不抬:
“抓什么药?”
他反手带上门,声音沉得像块石头:“听说你们哄抬物价。”
算盘珠子猛地一顿,掌柜猛地抬头,脸上的肉抖了抖,怒目圆睁:
“谁放的屁?敢污蔑我‘康健坊’的名声——”
话没说完,玄霄已抬手亮出腰间那块暗卫令牌,青铜质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没拔剑,只将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掌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先前的气焰矮了半截,却仍梗着脖子辩道:
“这话就错了!如今南边路断了,药材运不过来,物以稀为贵,价高些也是常情……”
“是吗?”
玄霄向前半步,阴影落在掌柜脸上,“可我听说,城西仓库还堆着三箱星髓草。”
掌柜的眼神猛地一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算盘上的绳结:
“那、那是先前囤的货,早就付过定金,总不能亏本卖……”
“按市价三倍出售,这叫不亏本?”玄霄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令牌上的纹路在光线下明明灭灭,
“刻律德菈陛下曾说,凡借灾敛财、囤积居奇者,侍卫有权先行查办。你说,我现在该拿你怎么办?”
掌柜的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嘴唇哆嗦着,再没了方才的嚣张。
掌柜的脸色瞬间从惊慌转为谄媚,脸上堆起层层褶子,弓着腰凑近两步:
“大人有所不知啊!刻律德菈陛下推行利衡币,这本是好事,可这新币子流通时日尚短,好些货物按利衡币算,价码低得吓人——就说这星髓草,按官方比价换,一株还抵不上半袋面粉!”
他搓着手,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小的也是没办法。市民们偏又认利衡币,个个都揣着那沙砾砝码来交易,若是死守着官方价,不出三月就得赔光家底。我这提价,看似是贵了,实则是想让利衡币的量能跟货物对等些,免得往后物贱币贵,乱了市面啊!”
听罢玄霄心中暗想:“真是啰嗦。”
掌柜刚说完便偷偷往玄霄手里塞了个小布包,里面的利衡币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大人明察秋毫,自然懂这里面的难处。这点心意,权当是给大人润润笔……”
玄霄抬手挡开布包,令牌仍在掌心泛着冷光。他盯着掌柜躲闪的眼神,忽然想起刻律德菈提及利衡币时,曾说过“律法当护民生,而非成为盘剥的由头”。
这掌柜的话听似有理,可那三倍的差价,早已不是“平衡物价”,分明是借新币流通的空子,把利衡币当成了敛财的工具。
玄霄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半分暖意,倒像淬了冰。他用两根手指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里面的利衡币撞击着,发出刺耳的叮当声。
“你可知....”
他抬眼看向掌柜,红眸里的冷光直刺人心。
“给刻律德菈陛下的贴身侍卫塞这个,是什么行径?”
布包被他随手扔在柜台上,沙砾般的利衡币滚出来,散了一地。掌柜的脸“唰”地白了,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嘴里连声道:“是小的糊涂!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饶过这一次……”
“陛下推行利衡币,是为让交易公平,不是让你们钻空子的。”
玄霄的声音重了几分,令牌在掌心轻轻敲击着柜台,“囤积药材、哄抬物价,再加上这行贿的罪名——你说,律法的天秤,该给你称出多少罪责?”
掌柜的嘴唇哆嗦着,冷汗浸透了后背,先前那套“平衡物价”的说辞早被吓得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连连讨饶的份。
玄霄冷眼瞧着掌柜瘫软在地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边缘。方才那套“平衡物价”的说辞,此刻听来只觉荒唐可笑。
他心中暗忖:果然不出所料。无论在哪处地界,总有这般奸猾之徒,借着新规初行、人心未定的空子,把律法的善意曲解成敛财的捷径。
利衡币本是为了规范交易、普惠民生,到了这些人手里,反倒成了盘剥百姓的工具。
他瞥了眼散落在柜台上的利衡币,那些沙砾般的砝码在光线下闪着冷光,像极了这些商人藏在笑脸下的贪婪。
若不严惩,往后效仿者只会越来越多,到头来,苦的还是那些攥着微薄利衡币、却求药无门的寻常人。
玄霄的眼神沉了沉,俯身捡起那块令牌,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别再耍这些小聪明了。跟我去见陛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