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璇的掌心,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金属。
那是一种混合着血污与汗渍的、粗糙的触感,金属的棱角因为常年的撞击而变得圆钝,却依旧散发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狰狞。
【生机】权柄的力量,在接触的瞬间,毫无保留地涌出。
那不是一道洪流,也不是一道闪电。
它像一场在永恒酷暑的沙漠中,悄然降临的、清凉的春雨。
它没有形态,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润物无声的意志,穿透了滚烫的皮肤,穿透了坚硬的颅骨,渗入了安格朗那片早已被无尽痛苦与愤怒烧成焦土的、混沌的精神世界。
安格朗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下一秒,是火山的爆发。
「滚出去——!!!」
一个不属于安格朗本人的、纯粹由毁灭意志构筑的尖啸,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响!
那是“屠夫之钉”的意志。
这枚与他共生了数百年的金属寄生虫,第一次感觉到了天敌的降临。那股绿色的、代表着“新生”与“平静”的力量,是它赖以为生的“痛苦”与“愤怒”的绝对对立面。
它在恐惧。
它在疯狂地反扑!
嗡——!!!
安格朗脑海中,那永不停歇的、如同亿万只金属蝗虫在啃食神经的剧痛与轰鸣,在一瞬间被放大了十倍、百倍!
那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彻底撕裂、碾碎成粉末的终极折磨。
他那双刚刚因为茫然与悲伤而褪去部分血色的眼瞳,再一次被极致的猩红所吞噬。贲张的肌肉如同被注入了岩浆,青筋在他的脖颈与手臂上疯狂地扭动、爆起,仿佛随时要撑破皮肤。
他那停滞在半空的、高举着链锯斧的手臂,再一次获得了力量。
他要杀了她。
他必须杀了她!
杀了这个胆敢用那份该死的“平静”来亵渎他“神圣痛苦”的女人!
然而,那柄斧头,却依旧无法落下。
因为那只按在他额头上的手,没有移开。
纪璇的脸色,在那股狂暴的精神反噬下,微微泛起了一丝苍白。她那双纯黑的眼瞳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汇聚,但她的手,她的身体,却像一根扎根于世界本源的支柱,纹丝不动。
更多的【生机】之力,从她的掌心涌出。
如果说“屠夫之钉”的反扑是一座瞬间爆发的火山,那么纪璇的【生机】之力,就是一片覆盖了整个世界的、温柔而浩瀚的海洋。
岩浆冲入海洋,激起滔天的水汽与剧烈的嘶鸣。
痛苦与平静。
毁灭与新生。
两股截然相反的、源于世界本源的力量,在安格朗的大脑中,展开了一场最原始、最残酷的拉锯战。
安格朗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炸开了。
一半是地狱的灼烧,一半是天堂的冰泉。
他的身体在这两种力量的撕扯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如同一个被反复电击的巨人。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的毛孔中疯狂渗出,瞬间浸湿了他脚下的沙地。
他张大了嘴,喉咙深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种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时,发出的“嗬……嗬……”的、濒死的喘息。
场边的泰拉妮娅,小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金色的眼瞳中充满了泪水。她能感觉到,那股从安格朗身上爆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痛苦,让她纯净的灵魂都感到了阵阵刀割般的刺痛。
那个幸存的凡人老兵,则早已瘫软在地,他看着那尊在原地疯狂颤抖的血色雕像,看着那个用一只手就将这头灭世巨兽按在原地的黑袍女人,大脑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神。
这一定就是神。
只有神明之间的战争,才会是这般模样。
这场无声的战争,不知持续了多久。
可能是一个世纪,也可能只是一瞬。
终于。
那片温柔的、无边无际的海洋,以其无法被撼动的、源于“生命”本身的绝对韧性,开始占据上风。
火山的喷发,渐渐减弱。
岩浆的赤红,被海水的碧绿,一寸一寸地,冷却、覆盖、淹没。
安格朗脑海中,那亿万只金属蝗虫的啃食声,开始变得遥远……模糊……
那足以将灵魂烧穿的剧痛,仿佛被一层又一层清凉的薄纱包裹,渐渐变得……迟钝。
然后。
就像是有人按下了某个开关。
世界……
安静了下来。
……
……
……
安格劳的身体,猛地一震。
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第一次呼吸到空气;又像一个在永恒的白噪音中生活了数百年的人,第一次进入了绝对的静音室。
这突如其来的、阔别了数百年的“寂静”,并没有带来安宁。
它带来的是一种比最剧烈的痛苦,还要强烈一万倍的……恐惧。
与无法理解的……空虚。
他习惯了轰鸣,习惯了剧痛,习惯了用无尽的愤怒去对抗那份痛楚。
那份痛苦,就是他的骨骼,他的血肉,他存在的全部证明。
可现在……
它们……消失了?
安格朗巨大的身躯,停止了痉挛。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雕像。
他缓缓地,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那双猩红的眼睛里,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褪去,露出了底下那双本该是天蓝色的、却因常年的痛苦而显得灰暗的瞳孔。
那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憎恨,没有了暴虐。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茫然的、脆弱的、如同一个刚刚从长达数百年的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那股支撑着他战斗、支撑着他毁灭、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源于痛苦的力量,被抽走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疲惫”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手中的那柄双联链锯斧,此刻感觉重得像一座山。
他那曾经能轻易撕开星舰外壳的手指,再也无法并拢。
哐当——!!!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那柄象征着无尽杀戮与愤怒的狰狞巨斧,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了角斗场的沙地上,激起一片暗红色的尘埃。
武器……掉了。
安格朗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双空空如也的、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
然后,他又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视线,穿透了昏黄而污浊的空气,聚焦在了眼前。
聚焦在了那个依旧将手掌贴在他额头上的、黑袍的女人身上。
他看到她那张完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依旧平静,只是唇色比之前淡了一些。
他看到她那双纯黑的眼瞳,依旧深邃,只是此刻那里面流淌的悲悯,仿佛比之前更加浓郁。
这数百年来,第一缕真正的平静,降临了。
它像一把最锋利的钥匙,打开了安格朗用愤怒与痛苦铸就的、最坚固的囚笼。
但也同时,剥离了他所有的、赖以为生的武装。
他的精神防线,在这份无法承受的“平静”面前,彻底瓦解。
他呆呆地看着纪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了回家的路标,却因为迷路太久,已经忘记了家的方向。
就在这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平静,刚刚建立起来的瞬间。
角斗场之外。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接着一声,然后是成百上千声!
无数道狂怒、焦躁、充满了不安与毁灭欲望的咆哮,如同山崩海啸般,从四面八方轰然传来!
轰隆!轰隆隆!
整个角斗场,连同脚下的大地,都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是数千名吞世者星际战士,在同时发起的、最疯狂的冲锋!
他们与他们的基因原体之间,有着一种源于“屠夫之钉”的、扭曲的灵能链接。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愤怒,也能分享彼此的痛苦。
可就在刚刚,那份他们最熟悉的、如同神明般伟岸的、属于他们父亲的“痛苦之源”,突然……
消失了。
对于这群早已将痛苦视为信仰的狂战士而言,这比听到他们父亲的死讯,还要让他们感到恐惧与疯狂。
他们的神……熄火了。
必须去!
必须去到他的身边!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去杀了那个胆敢熄灭他们神圣火焰的亵渎者!
去用敌人的鲜血与哀嚎,重新点燃他们父亲的愤怒!
震天的咆哮与大地的轰鸣,如同死亡的浪潮,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这座孤零零的角斗场,狂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