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璇的声音,在大厅内缓缓消散。
那句“旧时代必须终结”的宣言,不带任何力量,却像一根无形的楔子,精准地钉入了罗伯特·基里曼那片混乱的精神风暴核心。
风暴,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基里曼那如同山峦般高大的身躯,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的战术显示屏上,代表着他生理机能的警报符文,依旧在疯狂地闪烁着猩红色,心跳速率、血压、肾上腺素水平……每一项数据都远远超出了战斗状态下的最高阈值。
理智的逻辑链条,已经被那股源于血脉最深处的共鸣,冲击得寸寸断裂。
情感的洪流,决堤而下,几乎要将他万年孤独铸就的意志彻底淹没。
然而。
纪璇的这句话,如同在滔天洪水中,强行注入了一道冰冷刺骨的激流。
它没有阻挡洪水,却让基里曼在被彻底吞噬的前一刻,恢复了一丝属于战略家的、绝对的清明。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在这里。
在这艘处处透着诡异的、不属于任何已知文明的战舰上。
在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体系面前。
在他情感上最致命的弱点被彻底暴露的情况下。
他,完全处于被动。
他不再是帝国的摄政王,不再是手握银河系最强武力的审判者。
他只是一个被更高层次的存在,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棋子。
这个认知,带来的羞辱与警兆,甚至超越了见到“父亲”气息所带来的震撼。
咯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那是基里曼的动力手甲,五指缓缓收紧,又一根一根地,强行松开。
他强迫自己,将那道几乎要将灵魂都烧穿的视线,从被纪璇护在身后的那个金色身影上,一寸一寸地,挪开。
这个动作,艰难得如同凡人用意志推动一颗行星。
他头盔内的外部收音器,忠实地将他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的呼吸声放大,回荡在死寂的大厅内。
一次。
两次。
三次。
终于,那急促的喘息,被一个平稳、深沉、充满了机械质感的循环气音所取代。
动力甲的维生系统,重新接管了他失控的肺部。
战术显示屏上,那些疯狂闪烁的猩红色警报,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一条一条地,手动关闭。
数据流,恢复了平稳的蓝色。
他那微微颤抖的身躯,重新站直。
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沉闷的机括声,仿佛一座倾颓的雕像,正在重新拼凑、校准,恢复其原本的威严与稳定。
整个大厅内,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这位帝国的半神,如何从情感崩溃的边缘,一步一步地,将自己重新拉回“帝国摄政王”这个冰冷而理性的身份之中。
安格洛尼娅脸上的挑衅消失了,琥珀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福格瑞米娅嘴角的骄傲弧度收敛了,紫色的眼瞳中,审视的意味,第一次,被真正的警惕所取代。
圣吉莉娅雪白的羽翼微微收拢,天蓝色的眼瞳里,那份悲悯之外,又多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叹息。
她们都曾是原体。
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要从那种足以颠覆存在根基的冲击中,如此迅速地恢复过来,需要何等恐怖的意志力。
她们的这位“兄弟”,万年过去,依旧是那个……可怕的罗伯特·基里曼。
终于。
基里曼抬起了头。
他那蓝色头盔的光学镜片,不再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冷静得如同两块蓝色的坚冰。
他的视线越过了三位原体姐妹,最终落在了王座之侧的纪璇身上。
一个沉稳、沙哑,却已然恢复了帝王威严的声音,在大厅内响起。
“这件事……太过重大。”
他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缓慢而清晰。
“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会面。”
“这关系到帝国的未来,关系到……整个人类的存续。”
他没有去质问泰拉妮娅的身份,也没有去辩驳纪璇的宣言。
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强行将这次接触的性质,从一次充满了神秘与情感冲击的“私人探访”,拔高到了决定银河命运的“势力谈判”的战略高度。
这是他夺回主动权的、唯一的方法。
“在这里,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对话。”
基里曼的声音变得愈发沉稳,属于帝国摄政王的、那种规划星系战役的宏大逻辑感,开始回归。
“我提议,我们必须进行一次正式的峰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更像是在组织自己那依旧在剧烈震荡的思绪。
“地点,在邻近的‘天堂之泪’中立星系。”
“我们的舰队将在那里汇合,在一个绝对中立的平台上进行对话。”
“我需要我的顾问团,你也需要展示你的全部诚意,以及……你所代表的、全部的力量。”
这番话,既是提议,也是要求。
更是试探。
他要将这群神秘的存在,从她们那艘诡异的战舰中拖出来,拖到阳光下,拖到他所熟悉的、可以用逻辑与实力去衡量的棋盘之上。
他承认了她们作为“一方势力”的资格。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也是他作为帝国摄政王,必须布下的棋局。
纪璇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
她看着基里曼从失态到强行恢复冷静的全过程,那双纯黑色的眼瞳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赞许。
不愧是那个能在泰拉围城战最黑暗的时刻,依旧能冷静地计算兵力、规划防线的男人。
这份意志力,值得尊重。
在基里曼那充满了压迫感的注视下,纪璇甚至没有思考。
她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浅淡的、却足以让星辰为之失色的弧度。
“可以。”
她吐出了一个词。
紧接着,是第二句。
“摄政王,你的提议很合理。”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讨价还价。
那份轻松与写意,仿佛在说: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棋盘,无论你制定什么样的规则,最后的赢家,都只会是我。
基里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蓝色镜片下的情绪无人知晓。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一个军人间的礼节。
然后,他转身,迈开沉稳的步伐,向着大厅的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高大,依旧坚不可摧。
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颤抖的半神,只是一个幻觉。
就在基里曼即将踏出大门的那一刻。
一个充满了金属摩擦质感的、带着浓重压迫感的声音,在他身后懒洋洋地响起。
“‘兄弟’。”
是安格洛尼娅。
红发女武神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大厅中央,她抱着双臂,琥珀色的眼瞳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看猎物般的戏谑。
“别以为换个地方,你的脖子就会变得更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