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奶奶那番如同最后通牒般的“神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每个陈家人的心上。院子里死寂了片刻,随即各种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下人们交换着惊恐的眼神,看向那间偏房的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仿佛那里面真的住着一尊能决定陈家生死的神只……或者妖魔。
王氏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邪火在她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她不信!她死也不信!什么狗屁“过路仙”!那孙婆子定然是学艺不精,被那傻子的装神弄鬼给唬住了!可……可那婆子逃走时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又不全然是装的。还有李道长之前的警告……难道,那傻子身上,真有什么连他们都招惹不起的东西?
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恐慌,混合着被冒犯的愤怒,让她几乎要失去理智。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不用干活了吗?滚!都给我滚!” 王氏猛地转身,对着窃窃私语的下人们厉声咆哮,状若疯虎。
下人们吓得噤若寒蝉,作鸟兽散。
陈大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又看看那间紧闭的偏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对王氏说:“大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爹书房吧。”
书房里,陈老爹依旧像一尊泥塑般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灰。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进来的王氏和陈大郎,声音沙哑:“都……都听到了?”
王氏重重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咬着牙不说话。
陈大郎叹了口气,率先开口:“爹,孙奶奶的话,您怎么看?‘过路仙’……‘家破人亡’……这……”
“还能怎么看?” 王氏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一个江湖神婆的鬼话也能信?她分明是本事不济,找个由头溜了!我看那傻子就是撞了大运,不知道从哪里学了几句官话来唬人!什么仙家,屁!”
“大嫂!” 陈大郎眉头紧锁,“话不能这么说。孙奶奶或许有夸大之处,但李道长之前不也说过‘牵扯甚大’、‘不可妄动’吗?还有娘,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灵堂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那傻子……那女人,她确实邪门!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我们陈家,赌得起吗?”
“赌?” 王氏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地看向陈大郎,“赌什么?赌送走她就能平安?那孙婆子还说要用盘缠‘妥善送离’呢!怎么个妥善法?是不是还要我们陈家敲锣打鼓把她当祖宗供出去?那我们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在小河村还怎么抬头做人?五两银子买回来,再倒贴一笔送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最在意的,一是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二是实实在在的损失和脸面。
“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陈大郎也有些火了,声音提高了几分,“大嫂,现在不是计较那五两银子的时候!若是强行留着她,真惹来了什么……那可是‘家破人亡’!到时候别说脸面,连命都没了,要银子有什么用?”
“你!” 王氏被他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更加难看。
“好了!都别吵了!” 陈老爹猛地一拍桌子,烟灰缸震得跳了一下。他疲惫地揉着额角,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吵能解决问题吗?现在是要拿出个章程来!”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脸色苍白、被丫鬟搀扶着的陈母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显然已经听说了孙奶奶的“神谕”,此刻脸上全是惊恐和后怕。
“当家的!老大,老大媳妇!” 陈母一进来就带着哭腔说道,“你们可不能再犯糊涂了啊!孙奶奶说得对,那就是位仙家!是我们陈家福薄,留不住!赶紧的,按仙家指示的,好好把人家送走吧!再多备些盘缠,诚心诚意地道歉,求仙家宽宏大量,别跟我们计较了啊!”
她现在是真怕了,生怕晚上睡觉那“仙家”就来找她索命。
王氏一见陈母这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娘!您怎么也跟着添乱!那都是骗人的!”
“怎么是骗人的?!” 陈母激动起来,指着偏房的方向,“你没看见孙奶奶都被吓成那样了?你没听见她说的?‘家破人亡’啊!咱们家经得起吗?我这条老命不要紧,可不能连累儿孙啊!大郎还没后呢!要是……要是……”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情绪激动之下,咳嗽不止。
陈大郎连忙上前安抚母亲,同时看向陈老爹和王氏,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不能再刺激母亲了。
陈老爹看着哭哭啼啼的老妻,又看看争执不休的长子和长媳,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书房里只剩下陈母压抑的啜泣声。
终于,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老大媳妇,” 他看向王氏,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无奈,“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觉得憋屈。我又何尝不是?我们陈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王氏抿着嘴,不说话,但眼神依旧倔强。
“但是,” 陈老爹话锋一转,声音低沉,“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孙婆子的话,可以不信一半,但李道长的话,我们不能不当真。你娘这个样子,灵堂上的事……桩桩件件,都透着邪性。我们……赌不起啊。”
王氏的心猛地一沉。
陈老爹继续道:“脸面……固然重要。可若真如他们所说,强留会招致大祸,那点脸面,又算得了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爹!” 王氏不甘心地喊道,“难道我们就真要按照那神婆说的,把她当祖宗一样送走?还要倒贴盘缠?这口气我咽不下!”
“那你说怎么办?!” 陈老爹也有些恼了,“杀又不能杀,留又留不得!难道就这么耗着,等着祸事上门吗?”
陈大郎见状,赶紧打圆场,同时也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爹,大嫂,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既然决定要送走,那就得商量个具体的法子。孙奶奶说要‘妥善送离’,‘奉上盘缠’。这‘盘缠’多少合适?怎么个‘送’法?是给她休书让她自己走,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安置?”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王氏,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还有……当初买她花的五两银子,是不是……能想办法从林家要回来?总不能人财两空吧?”
提到钱,王氏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她冷哼一声:“休书自然是要给的!盘缠……意思意思给个几十文打发算了!难道还真当她是仙家供养?至于那五两银子……” 她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和狠色,“林老五那个赌鬼,卖了个祸害给我们,害得我们家宅不宁,他没找我们赔钱就算便宜他了!还想把钱要回来?门都没有!等把这瘟神送走了,我非得去找林老五算这笔账不可!”
她的算盘打得很响,既要最小化损失,还要反过来敲林家一笔。
陈母却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几十文怎么够?仙家会生气的!盘缠一定要丰厚,显得我们心诚!至于那五两银子,就当是破财消灾了,别再节外生枝了!”
“娘!您……” 王氏还想争辩。
“好了!” 陈老爹再次打断,他感到无比疲惫,“盘缠……就给……给一两银子吧。不多不少。休书要写,从此她林招娣与我陈家再无瓜葛。至于林家那五两银子……暂且不提了。”
他做出了最终决定,倾向于保守和“破财消灾”。虽然肉疼,但比起那虚无缥缈却又沉重如山的“家破人亡”的威胁,这点付出似乎又可以接受了。
王氏张了张嘴,看着陈老爹那不容置疑的脸色,以及陈母那副“你敢少给就跟谁拼命”的样子,还有陈大郎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再反对也是徒劳。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怨恨在她心中滋生。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既然爹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声音冰冷。
但她低垂的眼眸里,却闪烁着不甘的光芒。
送走?可以。
想就这么轻易地拿着休书和盘缠离开?没那么容易!
她王秀芹,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明的不能来,她还不能来暗的吗?等这傻子离开了陈家,是死是活,还不是由她说了算?到时候,那一两银子,连同这口恶气,她都要一并讨回来!
一场家庭会议,看似达成了“送人”的一致,实则暗流更加汹涌。
陈老爹求的是家族平安,陈母怕的是鬼神报应,陈大郎图的是息事宁人,而王氏,则在失败的愤怒中,酝酿着更阴毒的计划。
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个被他们当作物品一样讨论去留的“傻子”,才是这一切风波真正的核心,而她,正冷静地旁观着这一切,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