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累了一天,身上又酸又疼,骨头缝里都冒着疲乏。我们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生了火,热了早上剩下的一点稀粥,就着点咸菜疙瘩,凑合着把晚饭吃了。
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喝下去,肚子里依旧空落落的,但身上总算有了点暖和气儿。
洗洗涮涮,用的水都省得不能再省。外婆把那点洗碗洗锅的水,仔细地倒进一个破桶里,留着明天浇园子。水金贵着呢,一点都不敢浪费。
晚上睡觉,棚屋里更是静得吓人。没有幺舅妈尖利的骂声,没有小红哭闹,没有小长英小长艳偷偷摸摸的嘀咕声,也没有幺舅舅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烟的沉闷响动。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和风吹过破窗棂发出的细微呜咽声。
这种寂静,让人心里发空,又有点说不出的…松快。虽然身上还是痒,心里还堵着奶奶和五姑那些扎心的话,但至少,耳边清静了,不用时时刻刻绷紧神经,提防着那些随时可能砸过来的难听话和白眼。
我和外婆挤在那张硬邦邦的板床上,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睡着,但谁也没说话。黑暗里,能听到外婆偶尔发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像羽毛一样,扫过人心尖,又酸又涩。
我知道,奶奶那些话,像毒钉子一样,深深地楔进了外婆心里,拔不出来,只会越嵌越深,日夜折磨着她。可她什么也不会说,就像她这辈子承受的所有苦楚和委屈一样,默默地嚼碎了,咽下去。
第二天,日子照旧。天蒙蒙亮,我就跟着外婆下地了。玉米苗蹿得快,草长得更快,一天不薅就能荒一片。日头照样毒,汗水照样流,身上的虱子照样咬得人烦躁不堪。
但心里头,却隐隐约约盼着点什么,又说不清在盼啥。或许,是盼着这份难得的清静能多持续一会儿?或许,是隐隐害怕着幺舅舅他们回来后又将面对的狂风暴雨?
直到下午,日头偏西了,远处土路上才传来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攥着锄头的手心里冒出了汗。外婆薅草的动作也顿了一下,脊背似乎绷紧了些。
幺舅舅一家子回来了。
幺舅舅打头,黑黄的脸上带着些酒足饭饱后的疲惫和懒散,肩膀上扛着个空荡荡的褡裢。舅妈跟在他身后,挺着还没完全收回去的肚子,脸上泛着油光,边走边拿手绢扇着风,嘴里似乎还在回味着酒席上的油腥味儿,心情看着不错。
小长英和小长艳牵着手跟在后面,小红跌跌撞撞地跑着,幺舅舅怀里抱着那个裹在破布里、依旧哭哭啼啼的小儿子小钱。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瞬间又笼罩了下来。那短暂的、只有我和外婆的宁静,像肥皂泡一样,“啪”地一声就碎了。
舅妈一进院子,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扫了一圈,看到灶房冷锅冷灶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习惯性地就想张嘴开骂。但大概是想起来刚吃了酒席回来,心情尚可,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着腰进屋去了。
幺舅舅把哭闹的小钱塞给舅妈,自己蹲到屋檐下,掏出烟袋,闷头抽了起来。
小长英和小长艳怯生生地站在院子角落,偷偷拿眼睛瞄我,又飞快地低下头。
外婆沉默地放下锄头,佝偻着腰,去灶房生火准备做晚饭。我也赶紧跟过去帮忙,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不小心又触了舅妈的霉头。
屋里很快弥漫开一股劣质烟叶的呛人味道和舅妈哄孩子的不耐烦的嘟囔声,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仿佛昨天那场风波和短暂的宁静从未发生过。
熬好了稀粥,蒸了一锅拉嗓子的窝头,摆上桌。大家默默地围着桌子吃饭,没人说话,只有呼噜呼噜的喝粥声和小钱偶尔的啼哭。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硬邦邦的窝头,眼睛盯着碗里能照见人影的粥,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吃到一半,小长艳突然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飞快递过来的眼神。她朝我极小幅度地眨了眨眼,嘴巴朝外面努了一下。
我心里疑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匆匆扒完碗里最后几口粥,我借口去灶房添柴,溜了出来。
刚走到灶房门口,小长艳和小长英就鬼鬼祟祟地跟了进来。灶房里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未熄的火星闪着微光。
“萍萍…”小长艳压低声音,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和神秘,她飞快地朝外面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注意,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在她有些脏兮兮的小手里,静静躺着两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能隐约看到里面是红色的糖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诱人的、微弱的亮光。
“给…”小长艳把糖往我手里塞,声音更低了,“从…从酒席上拿的…偷偷藏的…给你和外婆…”
我愣住了,看着手心那两颗小小的、带着她体温的糖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小长英也凑过来,小声补充道:“可甜了…我们一人吃了一颗…这是特意给你们留的…”
她们俩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心虚,又充满了分享秘密和心意的真诚与期待。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复杂的、酸酸涩涩的热流瞬间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说不出话。糖…这么金贵的东西…她们竟然没舍得吃完,偷偷藏起来,带回来给我和外婆…
在外婆家,糖是稀罕物,只有过年过节,或者谁家办大喜事,才有可能见到几颗。平时根本想都不敢想。幺舅妈就算有点零钱,也只会偷偷买点零食塞给小红和小钱,从来不会有我和外婆的份儿。小长英和小长艳偶尔能得一点,也是宝贝得不得了。
可现在,她们却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分给了我们。
我看着她们俩带着期盼又有些紧张的眼神,又低头看看手心里那两颗简陋却无比珍贵的水果糖,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昨天被奶奶和五姑作践、辱骂的冰冷和屈辱,好像被这点微不足道的甜,悄悄地融化了一点点。
“快收起来!别让妈看见了!”小长艳见我不动,着急地推了推我的手,又把我的手指合拢,握住那两颗糖。
糖纸窸窣作响,发出细微的、动听的声音。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把糖紧紧攥在手心,好像握住了什么无比重要的宝贝,声音有些哽咽,“…谢谢…”
“谢啥…”小长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小长英,又像来时一样,猫着腰,飞快地溜出了灶房。
我独自站在昏暗的灶房里,灶膛的余晖映着我模糊的脸。手心里的两颗糖,硬硬的,带着棱角,却仿佛散发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仔细地看着那两颗糖。透明的糖纸有些皱巴巴了,里面的红色糖球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可能因为被藏了太久,有点沾了灰尘。但在我眼里,它们却比任何东西都耀眼,都珍贵。
犹豫了一下,我剥开了其中一颗的糖纸。一股廉价却真实的水果香精的甜味儿立刻飘散出来,钻进鼻腔,勾起心底最深处对“甜”的渴望。
我把那颗红色的、小小的糖球放进嘴里。瞬间,一股强烈的、直冲脑门的甜味在舌尖炸开,迅速弥漫了整个口腔。那甜味有点齁,带着明显的人工香精味,但却那么真实,那么霸道,一下子压过了嘴里寡淡的粥味和生活的苦涩。
我含着糖,舍不得嚼,让那甜味一点点地、缓慢地释放着,感受着唾液变得甘甜,喉咙里也仿佛涌起一丝久违的、令人想哭的甜意。
这颗糖的甜,和昨天奶奶那些话的苦、毒、辣,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让我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我把另一颗糖仔细地重新包好,攥在手心,走出灶房。
外婆正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费力地缝补着幺舅舅一件磨破了肩头的旧衣服。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瘦小孤单。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摊开手心,露出那颗包得好好的水果糖。
外婆愣了一下,抬起昏花的老眼,疑惑地看着我。
“外婆,”我把糖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轻轻的,“小长艳和小长英…从酒席上带回来的…给您的…”
外婆看着那颗糖,又看看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她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被针扎了好几个眼子的手,颤巍巍地接过了那颗糖。
她拿着那颗小小的糖,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了好久,好像那不是一颗糖,而是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件。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那颗红色的糖球放进了嘴里。
那一刻,我看到外婆那总是紧皱着、刻满了苦难和忧愁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下。她那浑浊的、疲惫不堪的眼睛里,仿佛也闪过了一星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亮。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地嚅动着嘴巴,极其缓慢地品味着那一点来之不易的甜味,像是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
暮色越来越浓,天地间最后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外婆苍老的面容。那颗廉价的糖,或许并不能真正甜到她饱经风霜、浸满苦汁的心,但此刻,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意和孩子们偷偷藏起来的心意,或许能像一丝微弱的风,暂时吹散一点点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给她带来片刻的、短暂的慰藉。
我含着嘴里那颗已经开始慢慢变小的糖,感受着那逐渐淡去的甜味,心里酸酸胀胀的。这点甜,救不了命,改变不了任何事,明天依旧会充满艰辛和苦涩。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昏暗的、压抑的暮色里,它真实地存在过,像黑夜里的两颗微小的星星,虽然光芒微弱,却足以让人记住,这世上除了苦,还有那么一点点,值得咬牙活下去的甜。